朝会结束,裴悫回到御书房,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烦躁。
胡不为的弹劾,有理有据,人证物证俱在,三司会审的结果几乎可以预见。
沈家这次怕是难以全身而退。
更让他心烦的是,三皇子裴晔那副失魂落魄、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他摒退左右,只留下容舒在旁伺候笔墨。
他需要静一静。
容舒垂手侍立一旁,神色沉静如水,动作轻巧无声地整理着御案上堆积的奏章。
她将今日朝会上议定的几份紧要公文放在最上面,便于皇帝批阅。
裴悫揉了揉眉心,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案头。
在一堆关于漕运、边防的奏章下,他瞥见了几份略显眼生的题签。
他随手抽出一份,展开一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弹劾柔嘉公主主持慈佑堂管理混乱、藏污纳垢、有损皇家体统……”
又是慈佑堂,裴悫心中一阵不耐。
他快速浏览了几行,内容空洞,尽是些捕风捉影、危言耸听之词。
他目光扫向落款——御史台王某某、李某某这几个名字,他有些印象,似乎都是沈惟敬那条线上的。
裴悫心中冷笑一声。
沈惟敬,自己屁股底下屎都没擦干净,被胡不为当朝弹劾得灰头土脸,三司会审在即,居然还有心思指使人来咬柔嘉?
这老东西,还真是向着他闺女,贼心不死。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几份奏章,就是沈惟敬授意,用来报复柔嘉、转移视线或者是攻讦皇后的手段,简直是其心可诛。
想到柔嘉那丫头,虽然骄纵了些,但慈佑堂的事,她是真上了心。
至于“藏污纳垢”?裴悫嗤之以鼻。
慈佑堂收容的都是孤儿弃婴,能有什么“污垢”?无非是沈惟敬借题发挥,恶意中伤罢了。
他心中对沈惟敬的厌恶更甚,连带着对这几份奏章也充满了不耐烦。
他随手将奏章丢回案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悦:“这些是什么时候递上来的?”
容舒一直留意着皇帝的举动,此刻闻言,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平稳清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回禀陛下,这几份奏章是昨日午后送至御前。”
“臣记得,当时是放在御案左角,与几份关于江南水利的奏章放在一处了。”她微微垂首,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想来是陛下昨日政务繁忙,未曾留意?”
裴悫闻言,目光扫向御案左角。
那里确实堆着几份关于地方水利的奏章。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昨日批阅奏章时,似乎是看到过几份弹劾的折子?
但当时他正为北境军粮调度的事烦心,对这些空泛的指责根本没放在心上,随手就压到下面去了。
“嗯……”裴悫含糊地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容舒的解释。
他懒得再在这几份无聊的奏章上浪费时间,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厌烦:“知道了。这些都是些无稽之谈,不必理会,收起来吧。”
“是,陛下。”容舒恭敬应道,上前一步,动作麻利地将那几份弹劾慈佑堂的奏章从案上收起,放入一旁专门存放待归档文书的匣子中。
裴悫看着容舒沉静的面容和利落的动作,心中那点因沈惟敬而起的烦躁也消散了些。
他重新拿起一份关于北境军粮的奏章,沉声道:“研墨。”
“是。”容舒立刻上前,挽袖研墨,动作轻柔而专注。
御书房内恢复了宁静,只有墨条在砚台上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
另一边,和王府的书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沉重的紫檀木书案上,一只价值连城的汝窑天青釉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水四溅,浸湿了名贵的波斯地毯。
三皇子裴晔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如同择人而噬的困兽。
他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花梨木圆凳,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胡不为,胡不为!!”裴晔的声音嘶哑,带着恨意和厌恶,“这个老匹夫,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当朝弹劾我外祖?!是谁在指使他?”
他猛地转身,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书房角落阴影里站着的那个人影。
那人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黑色帷帽,帽檐垂下的黑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和紧抿的薄唇。
他双手拢在袖中,姿态恭敬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郁气息。此人正是如今裴晔最为倚重的幕僚——肖先生。
“殿下息怒。”肖先生的声音透过黑纱传来,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被灼烧过的质感,“胡不为此人,素来以刚直不阿自诩,不结党,不营私。他今日之举确实出人意料。”
“出人意料?”裴晔怒哼道,“我看他就是活腻了!这岂是针对外祖?明明是针对……!”
“殿下!”肖先生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分,打断了裴晔的咆哮,“胡不为不足惧。但他今日所奏之事,桩桩件件,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裴晔的咆哮戛然而止,他死死盯着肖先生,眼神中充满了被戳破的难堪:“你……你什么意思?”
肖先生微微躬身,声音依旧低沉:“沈大人年事已高,有些嗜好……确实为人所诟病。纵奴行凶、强占民田这些事,只怕并非无中生有。”
“胡不为敢当朝弹劾,手中必然握有实据。否则,以他的性格,断不会如此行事。”
他顿了顿,帷帽下的目光似乎穿透黑纱,落在裴晔脸上:“殿下,老国公这次只怕是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被人抓住了把柄。”
“得罪人?得罪谁?”裴晔烦躁地挥手,脸上充满了厌恶,“他一把年纪了,玩就玩了,本王也懒得管他那些破事,可他竟然连首尾都扫不干净,让人抓了这么大把柄,捅到父皇面前!他这是要把本王也拖下水吗?!”
他越说越气,又是一拳狠狠砸在书案上,震得笔架哗啦作响:“本王好不容易在父皇面前积攒的那点好感,全让他给毁了!”
“胡不为那个老匹夫,他这是打沈家的脸,也是在打本王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