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一吹,油香却越发清亮,排队的人下意识向前挤,呼出的白雾一团团。
“这儿不许造堵啊!”老崔隔着门吆喝,又忍不住凑近了一步,“给我留一张!”
“老崔你这嘴也馋。”后头有人起哄。
“都是钱嘴子。”沈若棠笑骂,抹了把额角汗,把一张芝麻厚的塞到纸里,“五分,排队。”
“……行。”老崔一愣,乐了,“规矩!”
正热闹着,路边忽然挤来个女人,肚皮圆滚滚的棉袄,手里拎着一筐子麻花,嗓门冲:“让一让让一让——我在这儿卖了两年麻花,别占我地儿啊!”
这女人叫刘嫂,厂门口混迹久了。
她一看这摊子火,眼睛就不顺了:“早上的地儿讲先来后到,你这是头一回来,别挡我生意。”
“姐,门外空地谁先到谁站。”沈若棠把油饼夹出来,话不软不硬,“我挪半尺,你也挪半尺,互不打架。买谁家的,凭嘴和手艺。”
“你——”刘嫂被顶得一怔,偏又作势不服,“那你别烧这么大火,呛得慌!”
“烟小着呢。”老崔慢悠悠冒头:“刘嫂,规矩我看着呢,谁也别抢谁。都做买卖,留条活路。”
刘嫂“啐”了一口,不再硬杠,抻嗓门叫卖去了。
反倒排队的工人笑嘻嘻:“等会儿买麻花再夹油饼,时髦!”
沈若棠把辣椒油轻轻抹在饼面,一递一递地往外送。
有人付了角票,有人掏出皱巴巴的两分三分凑。
她都笑着收,找钱手不抖,铅笔在本子上一道一道画得密密的。
“嫂子,能赊吗?下午发了工资给你补。”一个面生的年轻人伸着手,有点不好意思。
“不赊。”她摇头,眼神不带缝,“带不够钱的,买半张——我给你切。”
年轻人耳根红了,摸出最后一毛:“那给我两张,能少辣不?”
“能,少辣。”她应着,刀子“嗞”地一下,齐整。
天亮透了,队伍更长,厂里汽笛“呜——”地响了一声,早班的人急了:“快快快,再给我一个!”
半个时辰不到,竹篓底儿见了。
沈若棠把最后一张控油,自己也没舍得吃,包起来留给回去的王婶子。
搪瓷碟里的纸票、角票压着,叮叮当当响。她蹲下身,手指算了一遍:
“面用了两斤多,油约摸三两,蜂窝煤半块,芝麻花椒盐不算……卖出去四十五张,五分一个,两块二毛五。”
她把成本又掰着指头算:“面钱票换的,算一毛八;油钱票换的,算一毛五;煤钱三分;杂七杂八算两分……净头上,一块来块二。”
“开张见喜啊!”不知谁在背后轻轻拍她一下,“这手艺,稳!”
“借你吉言。”她收拾锅碗,把油滤回罐,炉火封死,手指上都是油星,脸上热乎乎的,连冬风冲过来都不觉得冷。
正要推车,斜刺里拎着公文包来了一个——宋之叙。
他怔了半秒,看见她的摊子,又看见手里那一把票子,脸色先是一僵,随即阴了下来:
“你丢不丢人?我在这厂里混,你在门口摆摊卖饼,别人笑话我!”
沈若棠抬眼,眼神淡得像井水:“你脸是你自己的,我的锅是我的。谁笑谁,跟我无关。”
“你就不能消停点?秀妍那边……”他压着嗓门,像怕人听见,“彩礼还差一百多,你就不能——”
“不能。”她把车把往前一抬,铁轮子压过地面,发出硬邦邦的声响,“我这点钱,是我挣的,不是我欠的。”
宋之叙被堵得说不出话,脸上的青紫颜色在晨光下显得更突兀。他咬了牙,甩下一句“你等着”,转身走进了厂门。
身后有人小声嘀咕:“自己不争气,还怨谁。”也有人叹气:“当妈的就该先疼自己了。”
老崔从门卫室伸出半个身子,冲沈若棠挤眼:“中午别站这儿,主任爱巡查。你这摊子,不错。”
“晓得。”她把手里的票子叠好塞进布袋,“明儿换到车站口,赶早市那拨。后天再回这儿,轮着来。”
回到院口,王婶子已经等在那儿了:“怎么样?”
“卖光。”她把那张留着的热饼递过去,“快,趁热。”
王婶子接过来,烫得“嘿”了一声,边咬边笑:“我就说你行。”
沈若棠把车往屋里一推,回手把门一拴,心口一松。
第一天,算是开了个好头。
宋之叙拎着公文包闯进来,门口一脚的泥,脸上那层青紫晒成了发褐的颜色。
他眼神阴郁,一看就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你非得跟我对着干是不是?”他一开口就咬牙切齿,“我在厂里抬不起头,你在门口卖饼让人看笑话,还故意把摊子往我车间方向挪!你这是把我往死里逼!”
沈若棠把炉门掩上,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慢吞吞地回头:“嘴干了?先喝口水再骂。”
“我不喝!”他把公文包“啪”地扔在桌上,“你今天卖了多少钱,拿出来!”
“多少跟你有关系?”她把围裙解下来,挂在钉子上,“我挣的是我的命钱。”
“你也知道是命钱?那你就该给我——”宋之叙一步上前,伸手去抓她衣襟,“现在彩礼就差一百二十,贺家给了话,月底之前拿不出来就不等了。你是我妈,你不给谁给?”
沈若棠侧身一让,顺手抽起灶边的竹帚,横在两人之间:“手放老实点。你要钱,先把你这几年往家里拿了几多,掰着指头说给我听听。”
“我每月工资……”他喉头一紧,话音就散了,“我……我也没乱花,置办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衣服,鞋,过年给你买过——”
“哦?”沈若棠点头,转身从柜子里摸出一本发皱的作料账,啪地摊在桌上,“看看,六九年到七九年,这十年,谁在念书,谁在吃粮,谁的鞋底一年三换,谁的学费谁的书钱,谁病了打针吃药……我都记着呢。你大儿子从厂里上班那年开始,每月发薪,回了几次家?哪怕一张角票往我手里给过没有?”
宋之叙看着那一页页钢笔字,脸慢慢涨红,嘴唇哆嗦,最后还是倔劲上来:“这能一样?那时候我还小!现在都要组建家庭了,妈你不给彩礼,你让我以后在贺家活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