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井台被晒得滚烫,石缝里的灰尘都似乎要被烤干。 陈麦穗站在井沿,手里攥着半陶罐浑水,水面浮着几片枯叶,底下沉淀着细沙和不知哪户淘米漏下的碎壳。她没动,只是盯着水看,像在等什么。
她蹲下,从灶边扒了一小捧草木灰,撒进罐里,用断杵轻轻搅动。灰浮着,水浑得更厉害了。她不急,把罐子搁在井台阴面,等。
一刻钟后,灰沉了底,水清了半截。她舀起上层水,仰头灌了一口。
喉咙滑过一丝微涩,但无异味,胃里也没翻腾。她点点头,把罐子提起来,往族老宅院走。
族老赵德正坐在院中石凳上,手里捏着一根桃木杖,正训两个孙子:“妇人之道,在于织纴、炊爨、奉舅姑。尔等若娶妻,必先观其手茧厚薄,非勤者不可纳。”话音未落,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陈麦穗站在门口,陶罐抱在胸前,裤腿卷到膝盖,脚上草鞋磨出毛边,左腕艾草绳被晒得发烫,微微冒烟。
“族老。”她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溪水有毒,不能饮。”
赵德眼皮一抬:“你来作甚?灶没烧,猪没喂,不在家守屋,跑这儿胡言乱语?”
“我刚试了净水。”她把罐子放在石案上,“草木灰能澄浊水,这水现在能喝。”
“灰?”赵德冷笑,“灶灰是污秽之物,岂能入水?你莫不是想咒全村人拉肚子?”
“昨夜东头赵家淘米用的水,和这溪水一样。”她不退,“今早我见溪里浮着死鱼,石缝卡着紫果残渣,和阿花给我的那果子一模一样。兔吃了抽搐而死,人若常饮此水,迟早出事。”
“荒唐!”赵德拍案而起,“水源自有天地调理,岂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能妄加改动的?燧人氏传火,神农尝百草,轮得到你拿灰搅水?”
围观的几个族人哄笑起来。
“麦穗嫂子,你是想当女巫不成?”
“灰水喝得,那猪食也喝得喽!”
陈麦穗不看他们,只盯着赵德:“您敢喝一口这水?敢让您的孙儿喝?”
“放肆!”赵德一把夺过陶罐,手臂一扬,罐子砸在地上,碎成几片,清水溅湿她裤腿,灰泥糊在脚踝。
她没动。
蹲下,伸手拾起一块残片,指尖被割破,血珠渗出,滴进残留的灰水中,水未浊。
她举着那片陶,声音更稳:“您若不信,可派人去溪边看死鱼,去山洼看紫果。若再有人饮此水,病了,死了,您拿什么祭祖?拿什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赵德脸色铁青,袖口沾了灰,他没拂,只死死攥着桃木杖,指节发白。
就在这时,村东头传来哭喊。
“小虎!小虎醒醒啊——”
一个妇人抱着孩子跌跌撞撞跑来,脸上全是泪:“他喝了溪水煮的米汤,刚喝完就吐白沫,现在不省人事了!”
人群哗然。
“快请巫祝!”
“备香烛,要驱邪!”
赵德一挥手:“去请巫祝来,妇人不得近前,莫扰神明裁断!”
陈麦穗转身就跑。
她冲进自家屋,从鹿皮囊抓了一把草木灰塞进陶片,又舀了半罐清水,再掺灰搅匀,端着就往东头跑。
那孩子躺在土炕上,嘴唇发紫,嘴角还挂着白沫,呼吸微弱。屋里已点起艾草,巫祝正摇铃念咒。
“让开。”陈麦穗挤进去。
“滚出去!”孩子母亲尖叫,“你这疯妇,别碰我儿子!”
她不答,一把捏住孩子下巴,强行撬开牙关,将灰水灌了半口进去。
“你干什么!”巫祝怒吼,举起铃铛要打。
她抬眼,眼神冷得像井底石:“他若死了,你铃铛摇破也没用。他若活了,你少念两句咒,没人怪你。”
话音未落,孩子猛地呛咳,接着剧烈呕吐,紫黑色的果渣混着泡沫喷了一地,空气中泛起一股苦腥。
屋里瞬间静了。
孩子呼吸渐渐平稳,眼皮颤了颤,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陈麦穗松手,退后一步,腿一软,差点跪倒。她扶住墙,喘了口气,从呕吐物里悄悄捡起一颗果核,塞进鹿皮囊。
门外,赵德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铜杖轻点地面,一下,两下,三下。
没人说话。
巫祝收了铃,低头退出去。孩子母亲跪在炕边,抱着儿子嚎啕大哭。
陈麦穗抹了把脸,转身往外走。
路过井台时,她停下,把剩下的灰水倒进井边陶盆,盆里原本盛着待用的溪水。她没说话,只是看着。
几个妇人围过来,盯着那盆水,看灰沉下去,水慢慢变清。
有人小声问:“这……真能喝?”
她没回头,只说:“你家孩子喝不喝,你自己想。”
她走回自家门口,刚要推门,听见身后有脚步。
是赵德。
他站在五步外,没走近,也没说话,只把袖口沾的那点灰轻轻搓了搓,然后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她望着他背影,忽然觉得左腕艾草绳烫得厉害,像有火在里头烧。
她解开绳子,抖了抖,灰烬簌簌落下,竟在绳结处留下一圈环形焦痕,和陶罐底的灰圈一模一样。
她怔了怔,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听见井边传来动静。
几个妇人正把家里的陶罐拿出来,轮流舀灰,往水里倒。
一个老妇蹲在井沿,搅着灰水,嘴里嘀咕:“麦穗说能清,那就试试……总比孩子死了强。”
陈麦穗靠着门框,没笑,也没动。
她只是从鹿皮囊掏出陶片,翻到背面,在“紫果,乳汁,鱼死,人麻——毒”底下,又添了一行字:灰水可澄,人饮无恙,试于童,效。
写完,她把炭笔咬在嘴里,抬头看天。
日头渐渐西斜,余晖洒在井台上,泛着柔和的光。 灰水在陶罐里静静沉淀,清得能照见人影。
她正要收陶片,忽然听见村口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孩子从外头跑回来,嚷着:“戍卒要回来了!有人看见石柱哥的旗!”
她手一抖,炭笔掉在地上。
她没捡。
只是站在门口,望着村口那条黄土路,风从坡上吹下来,卷起一缕灰烟,扑在她脸上。
她抬手抹了抹,指尖沾着草木灰,混着汗,糊成一道黑印。
远处,那条土路尽头,仍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