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走后,陈麦穗把锄头靠在墙根,没进屋,先蹲在院角石磨旁摸出鹿皮囊。陶片一块块掏出来,三块并排压进陶罐底——一块记着“垄沟腐草”,一块画着密株距,最后一块刻着“里正留陶”。她盯着那罐子看了两秒,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轻轻盖上盖子,动作干脆得像把话咽了回去。
天早黑透了,她没点灯。
月光从屋檐斜切下来,照在石磨边缘,像一勺凉水泼在青石上。她从柴堆里抽出那块秦制直辕犁铧,铁面粗糙,棱角生硬,翻土费力还容易卡泥。她拿炭笔在上面比划,指尖顺着犁面滑动,回忆现代铧式犁的剖面弧度——不是直挺挺地往前顶,得有个微凹的曲面,让土自己顺着弧线翻过去。
她开始磨。
石磨边缘粗糙,正好当磨石用。铁器与石面摩擦,发出“沙——沙——”的闷响,像夜里老鼠啃木头。她左手按住犁铧,右手握紧麻布裹着的半截陶片来回推拉。月光忽明忽暗,云层掠过时,她就停下,等光回来再继续。磨一会儿,她就用手指蘸点口水,在犁面上划一道,试试光滑度。
指尖划过新磨出的曲面,她嘴角微动,没笑,但眼神松了半寸。
忽然,左手一滑,麻布边缘的粗线割破指腹,血珠冒出来,蹭在铁面上,又被她无意识抹开,混进草木灰和铁锈里。她皱了下眉,没停手,只是把麻布翻了个面,重新裹紧。那块布本是用来防锈的,现在渗了血,她也没换,只觉得麻烦。
她不知道,这块布第二天会出现在赵王氏手里。
赵王氏那晚起夜,本是为倒尿盆。她端着陶盆走到院角,听见隔壁院里有动静,抬头一看,陈麦穗正蹲在石磨边,手里裹着布的东西闪着暗光,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导土分流,减力三成……”
赵王氏耳朵一竖。这话她听不懂,但“分流”“减力”听着就不像正经农活,倒像是跟地神谈条件。再看那布,黑乎乎的,隐约泛红,莫不是血?
她屏住呼吸,猫腰贴着篱笆摸过去,躲在柴堆后头,眼珠子瞪得发酸。
只见陈麦穗把铁器翻了个面,继续磨,嘴里还在念:“……翻得深,不伤根,省牛力……”
赵王氏心里“咯噔”一下。她丈夫前两天还在饭桌上嘀咕:“陈氏那田垄挖得怪,可苗长得旺,里正都查不出毛病,莫不是真有门道?”当时她就呛了一句:“妖术罢了!祖上传的犁法用得好好的,她倒敢改?”
现在一看,果然在弄邪门玩意儿。
她正想退,脚下一滑,踩断了根枯枝,“咔”一声脆响。
陈麦穗猛地抬头,目光扫过来。
赵王氏立刻蹲下,缩成一团,心跳撞得肋骨发疼。她不敢动,连呼吸都憋着,生怕被发现。
那边却没动静。过了几秒,只听“沙——沙——”的磨声又响起来,像是根本没在意。
赵王氏这才敢挪动,端着尿盆溜回屋,手还在抖。她把盆往墙角一放,坐在床沿,盯着那扇破窗看了半宿。
第二天一早,她去井台打水,正碰上阿花。
“昨夜你可听见什么?”她压低嗓门。
阿花摇头:“就风声。”
“不对。”赵王氏冷笑,“陈麦穗在院里磨铁,裹着血布,嘴里念咒,说要‘与地神立契’,换翻土神力。”
阿花瞪大眼:“血布?!”
“千真万确。”赵王氏说得斩钉截铁,“我亲眼见的。她那布上全是红印子,铁器闪着幽光,还低声说‘从此土听我话’……”
阿花倒抽一口冷气:“她……她要驱使土地?”
“可不是。”赵王氏撇嘴,“咱们辛辛苦苦种地,她倒想靠妖法省力气?天理何在!”
两人越说越小声,越说越玄。到晌午,村东头几个妇人蹲在田埂上剥豆子,话题也转了过来。
“听说没?陈麦穗夜里跟地说话。”
“真的?她说啥?”
“说‘土啊土,听我话,翻得深,省牛力’……还拿血布包犁头,祭地神。”
“怪不得她田里苗长得旺,原来是地神帮她!”
“啧,妇人干这等事,不怕遭天谴?”
“就是,祭灶都轮不上女人,她倒敢祭地神?”
议论声一茬接一茬,像豆荚炸裂,噼里啪啦散在田间。
陈麦穗正在新垄沟边拔草,炭笔咬在嘴里,听见了。
她没抬头,也没停手,只是把炭笔换到右手,左手继续拔草,动作没一丝迟疑。
有人凑过来问:“麦穗,你夜里真在磨啥?”
她拔出一株野苋,甩了甩根上的泥:“犁铧。”
“为啥裹布?”
“防锈。”
“布上……咋有红印子?”
她终于抬头,眼神平静:“手指划破了,蹭的血。你家剁肉不伤手?”
那人噎住,讪讪走开。
陈麦穗没再看她,从鹿皮囊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混种的荞麦种。她蹲下身,一把撒进新垄沟。
旁边人惊呼:“这不是粟!你种这个?”
“试种。”她只答两个字,继续撒种。
艾草绳泡了一夜露水,味儿特别冲,混着泥土腥气,在热日头下蒸腾起来。有个妇人捂鼻子:“这味儿,臭得邪门,怕是冲撞了田神。”
陈麦穗充耳不闻,撒完种,拍了拍手,站起身。
她没看任何人,也没解释一句。只是把空布包塞回囊底夹层,顺手摸了摸左腕的艾草绳——湿漉漉的,黏在皮肤上,凉得发烫。
田埂上,议论声还在继续。
“她那布包得严实,里头肯定藏了符纸。”
“昨儿我见她对犁头说话,铁器还反光。”
“怕不是从北边胡人那儿学的邪术?”
“要不咋连里正都查不出毛病?”
陈麦穗扛起锄头,走向下一块田。
她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在实土上。阳光晒在她褪色的短褐上,左腕的艾草绳滴着水,一滴,落在新撒的荞麦种上,砸出一个小坑。
她没回头。
可她知道,那些话会像种子一样,在村子里生根。
而她,只管往下播自己的种。
傍晚,赵王氏在灶台前揉面,忽然想起什么,从墙角柴堆里翻出那块捡来的麻布——她昨夜趁陈麦穗不备,偷偷从院外捡的。布上果然有暗红印子,还沾着草木灰和铁屑。
她盯着那布,越看越像祭品。
“妖妇……”她低声骂了一句,把布塞进灶膛,点火烧了。
火苗“呼”地窜起来,映得她半张脸通红。她看着布在火中蜷缩、变黑,忽然觉得解气。
可就在这时,她丈夫从外头回来,一进门就嚷:“麦穗家那垄沟,雨后真没积水!我家那块地,还是烂泥糊……她到底咋弄的?”
赵王氏手一抖,差点打翻面盆。
“别提她!”她咬牙,“那是妖术!烧了她的血布,看她还翻不翻土!”
丈夫愣住:“你烧了啥?”
她没答,只把面团狠狠摔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夜里,陈麦穗又坐在石磨旁。
犁铧的曲面已磨得光滑,月光下泛着冷青色。她拿手指轻轻一弹,发出“铮”一声轻响,像风吹铜铃。
她把麻布重新裹上,这次用了新布,干净的。她没再割破手,动作却比昨夜更稳。
磨到后半夜,她收工,把犁铧藏进柴堆深处,用干草盖好。
起身时,她瞥见地上有半片烧焦的布角,不知何时被风吹来的,边缘卷曲,黑得发亮。
她弯腰捡起,看了看,没认出是自己的那块。
她捏着那焦布角,站了几秒,然后松手。
布角落地,被夜风卷着,滚进篱笆缝,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