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草绳在灶台上静静躺着,火光一跳,影子斜斜划过墙缝。陈麦穗盯着那道影,没动。阿禾从门边走过来,低声说:“徐鹤咳了一夜,刚让人来传话,说想见你。”
她起身,没拿陶片,也没摸炭笔,只把绳子重新系回左腕。粗麻短褐蹭过门框时发出一声轻响,她抬脚跨过门槛,天刚亮,风还带着夜里的湿气。
徐鹤躺在祠堂后屋的草席上,药篓靠在墙角,比往日歪了些。他睁着眼,目光浑浊,听见脚步声才转过头。见是她,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你烧了半张羊皮。”她蹲下,声音平得像在报粮账。
他喉咙里滚了一下,点头。
“为什么?”
他又咳,手抖着往袖口摸,掏不出东西,索性用指甲在掌心划了道线,指向西北。她盯着那道痕,想起战俘临死前的眼神——不是怕,是认。
“那绳,”她抬手,把腕上艾草绳举到他眼前,“为何有人会怕?”
他瞳孔猛地一缩,手指抽搐了一下,反问:“你还留着它?”
她没答。
他喘了两口气,从怀里摸出半块焦黑的皮子,边缘烧得卷曲,中间一点白痕未毁。他用指尖点着那点:“他们……在等你打开匣子……就像等星轨归位。”
她接过,皮子轻得几乎没分量。那点白痕旁,刻着一道螺旋纹,连着七颗星点,其中三颗与她记下的秋分观测位置重合。
“谁在等?”
他闭眼,摇头,再睁时眼神已散。她把皮子收进鹿皮囊,起身去墙角取药篓。
篓子沉。她翻过来看底,竹篾接缝处有烫痕,像是新近修补过。她回身从灶膛夹出一块红炭,用铁钳压住竹篾边缘,慢慢烫开。一股苦香散出来,混着陈年药渣的霉味。
夹层弹开。
滑出一张羊皮卷。她展开,正面是《陇西犁具图》,线条细密,连曲柄弧度都标了尺寸。背面却是密密麻麻的星象标记,写着“火星逆行,旱起西陲”“月掩心宿,兵动陇南”。她手指一顿——这些,正是她第十六章夜里蹲在田埂上记下的天象。
图角一行小字:“三十二年冬,影长六尺。”
她呼吸停了一瞬。那是她穿越那日的日影长度。
“阿禾。”她头也不回,“去取一碗清水,加一撮草木灰。”
阿禾很快回来。她用布蘸了灰水,轻轻擦过药篓内衬。油布吸了水,原本发黄的表面渐渐浮出细线,像是干涸的河床突然渗出水流。她继续擦,山形轮廓显现,水系蜿蜒,七处标记点连成脉络,其中三处,正是她去年带人挖通的新渠位置。
终点,直指陇西郡治。
“这不是犁图。”她低声说,“是路。”
阿禾凑近看:“有人想从地下进郡城?”
她没答,指尖顺着线条滑到末尾。那里刻着一枚微型螺旋纹,和青铜匣上的,一模一样。
“徐鹤。”她转身,“这图,你什么时候画的?”
他没睁眼,嘴唇微动,像是在笑。
她把药篓放回他手边,将艾草绳解下,轻轻放进他掌心。他的手指慢慢蜷起来,攥得极紧。
“匣中女回来了。”她说。
他睁眼,目光突然清明了一瞬。嘴唇颤抖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盐商……背后……是咸阳……的影……”
最后一个字没落,手一松,艾草绳滑落在席上。
她伸手探他鼻息,没了。脉也停了。她把绳子捡起来,重新系回腕上,结打得比之前紧。
阿禾站在门口,没说话。
她把羊皮卷塞进鹿皮囊,连同那半张烧焦的残片。药篓她没动,只对阿禾说:“藏好,等星移。”
阿禾点头,抱起药篓往外走。刚到门边,又停下:“他最后说的‘影’,是谁?”
她没答,转身出了屋子。
田里泥土刚翻过,犁沟笔直。她走到地头,曲辕犁停在那儿,铁铧闪着新磨的光。她扶住犁柄,往前推。牛走得稳,犁铧切入土中,翻出湿润的泥浪。
她走得不快,但一步没停。
赵石柱是从北坡回来的。他看见她时,她正扶犁走到田中央,粗麻裙摆沾了泥,左腕那根艾草绳在风里轻轻晃。他站在地头,没喊她。
她也没回头。
犁到尽头,她停下牛,直起腰。赵石柱这才走过去,盯着那犁看了半晌:“这形制……不是军中传的。”
她没解释,只把鹿皮囊递给他:“替我收着。”
他接过,沉得压手。囊口露出半角羊皮,边缘焦黑。
“里面是什么?”
她转身去解牛绳:“等星移。”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把牛牵走。阳光照在犁沟上,新翻的土泛着湿光。他低头看鹿皮囊,手指碰到那角羊皮,正要抽出来细看——
她忽然回头:“别碰它。”
他手顿住。
她站在田埂上,风吹起她额前一缕碎发,左腕艾草绳打的结,比往日紧了一圈。
牛鼻绳垂在地上,沾了泥,一滴水从绳尖落下,砸进犁沟,洇开一圈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