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把那块冷掉的白馍放进篮子后,没再看院门外的醉汉一眼。她转身回屋,将篮子搁在灶台上,油布包的陶片重新塞进鹿皮囊,挂在墙钉上。石磨静静立着,磨盘边缘还沾着些未扫净的面粉,像昨夜落的一层薄霜。
天刚亮,她就起身磨面。这一回不是一斗两斗,而是整整五升麦。石磨转得稳,她推得也稳,一边推一边用细竹筛分出最细的那一层。筛好的面装进三个陶盆,盖上麻布,摆在阴凉处。她又从井里打水,洗了两把新摘的野葱,切碎拌进一碗猪油渣里,准备做葱油馍。
日头爬到晒谷场中央时,她挎着鹿皮囊,提着两个竹篮出门。一个篮里是分装好的细面,每份用小陶碗量过,不多不少;另一个篮里是刚蒸好的葱油馍,热气还顶着盖子微微颤动。
晒谷场南角有块平整的石台,平日是妇人们晒豆角、搓麻绳的地方。她把篮子放下,将细面一份份摆开,没说话,只从囊里掏出一块新陶片,放在最前头,上面刻着:“一捧粟,换一份。”
人是慢慢聚过来的。先是几个洗衣妇远远站着,低头搓衣,眼睛却往石台瞟。一个带娃的婆姨蹲在不远处补裤子,手针停了三次,终于抱着孩子挪了过来。麦穗没抬头,只把一份细面递过去:“你家娃前些天咳得厉害,这面软,好下咽。”
那婆姨愣住,没接。孩子却伸手去抓,嘴里哼哼着要吃馍。麦穗顺手从另一个篮里取出半个葱油馍,塞进孩子手里。油渣香混着葱味散开,周围几个人的鼻子都不自觉抽了抽。
“真能换?”一个瘦脸妇人终于开口。
“能。”麦穗点头,“你家若没粟,两把干菜也行。我田里正缺腌菜。”
瘦脸妇人犹豫片刻,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抖出半捧粟米。麦穗接过,倒入自己带来的陶盆里,然后把那份细面递过去。交易成了。
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有人换走细面,有人盯着葱油馍直咽口水。麦穗不催,也不多话,只一样样收下换来的粟、豆、干菜,再递出对应的面或馍。她记得谁家孩子病过,谁家老人牙口不好,谁昨夜在井台边骂过她,她都记得,但没提。
赵王氏站在自家灶房门口,手里攥着擀面杖,指节发白。
她今早也磨了三升麦,想蒸些粗面馍卖几个铜板。可从日出等到日晒三竿,连个问价的人都没有。倒是麦穗那儿,人越聚越多,连隔壁村的都闻着味儿来了。
“祖宗规矩,粮不外流!”她终于忍不住,扬声喊了一句,声音劈了嗓子,“自家口粮拿去换旁人的嘴,不怕遭天打雷劈?”
几个原本想上前的妇人缩了缩脖子,退后半步。
麦穗听见了,没抬头。她正把最后一份细面递给赵王氏的儿媳——那新妇怀里还抱着刚满月的孩子。
“坐月子耗气,吃点细面补补。”她说。
新妇脸一红,飞快接过,低头就走。赵王氏在门口跳脚:“谁让你拿的?那是妖粉!吃一口断子绝孙!”
“县吏昨夜吃了,今早还派人来问有没有。”麦穗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嘈杂,“官令已下,间作田多收的,归各家。我磨的不是面,是多打的粮。”
人群静了一瞬。
有人小声嘀咕:“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昨儿还说,今年多种半亩豆,能多喂一头猪。”
“她那面……真不脏?”
“她自己都吃,还能有毒?”
赵王氏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一跺脚,转身冲进晒谷场。地上刚下过雨,泥水未干,她故意踩在湿处,溅起一片泥点。等麦穗收拾篮子准备离开时,她突然从侧面横跨一步,脚尖一勾。
麦穗没防,脚下一滑,整个人踉跄着摔倒在泥里。陶碗翻倒,细面洒了一地,混进泥水,成了灰黄的糊。
众人哗然。
赵王氏冷笑:“哎哟,手滑了?可惜了这‘仙粉’。”
麦穗没动,先护住鹿皮囊,确认陶片没湿。然后她慢慢撑地起身,裤腿沾满泥浆,左腕上的艾草绳也沾了污。她不看赵王氏,只低头盯着那摊混了泥的面。
围观的人屏住呼吸。
她忽然弯腰,从泥里抓起一把沾灰的细面,送到嘴边,嚼了两下,咽下去。
“土有点多,咸了点。”她说,“但面没坏。”
全场死寂。
她拍了拍手,环视一圈:“面洒了,地没饿。我明日多磨一斗,优先换给今日帮过我家的。”
说完,她提起空篮,转身就走。步子不快,但稳。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有人低头,有人避眼,也有人悄悄把手伸进怀里,攥紧了刚换来的那碗细面。
赵王氏僵在原地,脸色由红转青。她想骂,想冲上去撕那女人的嘴,可脚像钉在泥里。她看见麦穗走过的地上,留下两道湿脚印,而那摊混泥的面,正被风吹散一角。
一个胆大的孩子蹲下,伸手想去捡。
“别碰!”他娘一把拽住,“脏了!”
孩子瘪嘴:“可她都吃了……”
妇人咬唇,没说话。她盯着那摊面,又看看自家怀里用粗麻布包着的糙面馍,手指慢慢松开。
麦穗回到石台边,从鹿皮囊掏出一块新陶片,用炭笔刻字:“细面换粟,三日一市,晒谷场南角。”刻完,她把陶片插在石缝里,风吹不动。
她正要走,忽听身后一声闷响。
回头,赵王氏已走远,只留个背影。但地上,那根用了十年的擀面杖,不知何时掉在泥里,一头沾着湿泥,一头指着麦穗刻的陶片。
麦穗看了两息,从囊里取出一小包葱油渣,放在擀面杖旁边。
然后她朝赵王氏的背影说:“你家擀面杖敲得响,手劲足。若愿教人,我出双份粟,换你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