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勺还在麦穗手里，锅底最后一缕粥香飘散在风里。她刚把空锅推回灶台边，就听见后山方向传来一阵骚动。
“马！野马进坡了！”
几个采菜回来的妇人慌忙往晒场跑，回头指着半山坡。一匹枣红马正横冲直撞，踢翻了堆好的柴垛，又猛地扬蹄，吓得几个孩子尖叫着躲开。
人群很快围了过去。有人拿棍子想拦，被阿禾一把推开：“别激它，这马没鞍没笼，野性还没收。”
麦穗拨开人群走近，眯眼打量那马。筋骨结实，鬃毛乱飞，一看就是从北边逃下来的战马，不知怎么挣脱了军驿的缰绳。它来回踱步，鼻孔喷着白气，眼里全是警惕。
“让它自己耗力气吧。”里正拄着杖走来，语气沉沉，“等累瘫了再套绳。”
没人敢靠近。这时，一个瘦小身影从人群后头走出来。
是囡囡。
她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短褐，脚上那双草鞋早磨穿了底，可脚步稳得很。她一直走到离马二十步远的地方停下，仰头盯着马的眼睛。
“我能驯它。”她说。
声音不大，但周围都静了。
“胡闹！”里正皱眉，“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马？”
阿禾却没拦，只看了麦穗一眼。
麦穗蹲下来，平视囡囡的脸。这孩子刚来时咬她手臂的事还记着呢，那时候连话都不会说，现在竟能站出来面对一匹疯马。
她没说话，伸手探进鹿皮囊，摸出一把青铜小镰刀。刀身不长，刃口有些发暗，是早年一个匈奴少年送她的，后来一直留着当防身用。
“拿着。”她递过去，“要是马发狂，割断缰绳跳下来，别硬撑。”
囡囡接过刀，低头看了看，攥紧了刀柄。她没道谢，转身朝山坡走去。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她走得不快，每一步都踩得踏实。到了坡下，她忽然停下，撮起嘴唇，吹了一声哨。
那声音低低的，像风穿过岩缝，又像夜里远处传来的狼叫。野马猛地一顿，耳朵竖了起来，转向她。
囡囡继续往前走，手垂在身侧，小镰刀贴着大腿。她一边走，一边轻轻哼起一段调子——断断续续，不成曲，却有种奇异的安抚力。
马开始躁动地刨地，可脚步没退。她离得越来越近，终于伸手碰到了马脖子。那瞬间，马猛然甩头，差点撞到她脸上。
人群惊呼。
她没躲，反而贴上去，手掌顺着鬃毛往下抚，嘴里还在哼。片刻后，她抓住马鬃，一跃而上。
马立刻腾空跃起，前蹄高扬，几乎要把她掀下去。她伏低身子，紧紧贴住马背，嘴里依旧哼着那支歌。一圈、两圈……马速渐渐慢了下来，蹄声由急促变平稳。
最后，它绕场一周，乖乖停在晒场中央，鼻息温顺地喷在囡囡肩头。
全场鸦雀无声。
然后，不知谁先拍了下手，接着掌声噼里啪啦响起来。孩子们叫着“囡囡姐”，有几个甚至想往上爬。
里正站在原地，脸色复杂。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麦穗走上前，伸手扶囡囡下马。小姑娘腿有点软，落地时踉跄了一下，但马上站稳了。
“没事吧？”麦穗问。
囡囡摇摇头，把小镰刀递还给她：“还你。”
麦穗接过来，正要收进囊中，忽然发现刀柄上多了点东西——一缕灰白色的毛，细细的，用麻线缠得整整齐齐。
“这是……”
“我娘留下的。”囡囡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说，狼毛护魂，不怕黑。”
麦穗摩挲着那缕毛，指尖忽然一颤。
那一晚的画面猛地浮现：她第一次教匈奴俘虏用曲辕犁，那人临走时掏出匕首谢礼，刀身泛起幽蓝光纹，映出满天星图。当时她以为是眼花，可此刻，这缕狼毛缠在刀上，竟让她心头一紧。
她抬头：“你娘……看过星星吗？”
囡囡摇头：“她不说看，只说草原的星，比秦地亮。”
麦穗怔住了。
她仰起头。夜幕已完全铺开，北斗斜挂，星光清冷。陇西的天向来透亮，可她从未觉得哪颗星特别。而现在，那些闪烁的光点仿佛有了重量，压得她心口发沉。
狼图腾、星图、狼毛……这些碎片像是被人悄悄摆好了，只差一根线串起来。
“姐姐？”囡囡拉了拉她的袖子，“以后还能让我去牵马吗？”
麦穗回过神，看着眼前这张脏兮兮却亮着眼的小脸，忽然笑了：“你想牵多少匹都行。不过得答应我，每次上马前，先检查脚绊。”
“嗯！”囡囡用力点头，“我还想学怎么给马剪鬃。”
“明天就教你。”
两人一起往灶房走。路过晒场时，那匹枣红马正安静地嚼着草料，旁边拴着一根新编的缰绳。
第二天傍晚，麦穗坐在灶房东头的田埂上，手里握着那把小镰刀。刀柄上的狼毛在晚风里微微晃动，像是有生命似的。
她无意识地啃了啃指甲，目光落在天空。
北斗七星连成一线，尾端那颗格外明亮。
她记得现代课本里提过，古人靠星象辨方向。可那晚匕首上的蓝光，分明勾勒出的是另一组连线——像狼头，又像某种符号。
难道真有什么关联？
她正想着，远处传来脚步声。
囡囡抱着一块旧布走来，小心翼翼地铺在地上，然后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的。
“我洗完脚了。”她说。
麦穗点点头，没说话。
两人并排坐着，谁都没再开口。风吹过麦田，沙沙作响，像有人在低语。
过了好久，囡囡轻声说：“姐姐，你是不是也怕黑？”
麦穗转头看她。
“你不说话的时候，就像在想很远的事。”囡囡望着星空，“我在草原上迷路过一次，半夜看不见路，就靠着星星走回来。那时我就想，要是有人能像你这样，给我一碗热饭，就好了。”
麦穗喉咙一紧。
她伸手摸了摸囡囡的头，又把小镰刀递过去：“今晚你带着它睡吧。”
囡囡接过刀，却没有马上走。她低头看着刀柄上的狼毛，忽然说：“我想变成你这样的人。”
说完，她起身跑了，脚步轻快地消失在巷口。
麦穗一个人留在田埂上。
她抬起手，再次看向星空。北斗依旧挂在老位置，可她总觉得，今晚的星排列得不太一样。
她正要起身，忽然注意到小镰刀的刃口，在月光下闪过一道极细的纹路——不是刻痕，像是内部嵌着什么东西，隐隐泛青。
她用拇指蹭了蹭，那纹路不动。她又换了角度，对着北斗的方向一照。
一瞬间，刀面似乎浮起一层微光，极淡，转瞬即逝。
她屏住呼吸，再试一次。
光没出现，可她掌心发烫，像是握住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