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汁在石槽边干得差不多了,表面裂开细纹,像一块被晒干的泥皮。麦穗蹲在药庐门口,手指刚从竹篓底抽出一张泛黄的羊皮卷,耳边就传来一声闷响。
抬头看去,晒场东头的妇人倒了下去,手还抓着木签,身子抽了两下,口角渗出白沫。
她立刻起身,几步跨到那人身边,伸手探鼻息,又翻开眼皮看了看。转身抓起陶片,炭笔疾划:热、呕、搐、指青。写完三例,她把陶片塞进鹿皮囊,直奔药庐深处。
竹架上堆着徐鹤留下的旧物,她翻到最里层,抽出一卷用麻绳捆好的图谱,展开是《瘴疠诸症辨》,其中一页画着五色圆丸,旁注“五色丹——解疫毒,主赤芍,辅四色应五行”。
她盯着那“赤芍”二字,眉头没松。
外头已有哭声传来,一个孩子抱着昏倒的母亲喊娘。麦穗走出药庐,看见村口方向尘土扬起,囡囡正带人封路,不让外村人进来,也不让本村人出去。
“阿禾呢?”她问。
“进山了,按你说的找药。”
她点点头,回身走进晒场边临时搭起的棚子。赵王氏正缩在角落,手里攥着擀面杖,脸色发白。
“你熬过药。”麦穗走过去,把羊皮卷递给她,“徐先生临走前,亲口说你是灶台边最懂火候的人。”
赵王氏摇头:“我……我没治过病,要是药不对,他们死了……”
“第一锅我喝。”麦穗打断她,“你不信自己,总信徐先生吧?这方子是他亲手藏在篓底的,他若不信你,不会留给你。”
赵王氏抖着手接过羊皮卷,念了一遍药材名,声音越来越低。
麦穗蹲下来,和她平视:“赤芍还没找到,但其他四味都在。先熬一副试试,火要文,水要三煎,第二遍加槐花,第三遍加薄荷叶。记住了吗?”
赵王氏嘴唇动了动,复述一遍。
“再大声点。”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重复。
麦穗站起身,对周围几个守着病人的妇人说:“每人抄一份方子,等赤芍回来,立刻分头熬药。灶台不够,拆门板当柴烧也得煮起来。”
没人动。
“抄!”她声音不高,却像砸在地上的一块石。
有人慌忙找炭笔,有人撕下裙角当纸。一个年轻媳妇颤声问:“要是……喝了更糟呢?”
麦穗看着她:“不喝,三天内必死。喝了,还有一线活路。你要选哪条?”
那媳妇低头咬唇,终于伸手接过木片开始写。
太阳偏西时,阿禾带着两个汉子冲进村口,背上捆着一扎深红色根茎。她跳下马,直接奔向药棚:“找到了!岩缝里的,还有湿土包着。”
麦穗接过赤芍,闻了闻,切下一小片放入口中,舌尖微麻,略苦,回甘。她点头:“是正品。”
赵王氏已经在灶前站定,围裙系紧,袖子挽到肘上。她把五味药材一一称量,倒入陶罐,加水,点火。
火苗舔着锅底,水慢慢滚开,一股浓烈药香弥漫开来。
麦穗盯着那锅,等药汁变深,关火,滤渣,倒出一碗黑紫药汤。
她端起碗,吹了口气,仰头喝下。
众人屏息。
一刻钟过去,她脸色未变,呼吸平稳。
赵王氏突然跪下,抱住她的腿:“我……我能行!”
麦穗扶她起来:“现在你是大夫,不是谁的妻。听我的,十个人一组,轮班熬药,每锅都要你亲自看着火候。”
赵王氏抹了把脸,转身爬上灶台,声音稳了下来:“来两个人,抬病号过来喂药!快!”
那一夜,村中七处灶火不熄。妇人们轮流值守,有人昏倒,立刻换人。孩子哭闹,被抱到远处安置。麦穗来回巡查,看火势、查剂量、记症状变化。
到第三日清晨,第一批服药的人退了烧,能睁眼说话。
消息传开,邻村抬着病人往这边来。麦穗下令只收轻症,重症一律原地施药,派人送方子回去自煮。
第五天,最后一个高热病人睁开眼,抓住喂药妇人的手,哑着嗓子说了句“谢谢”。
整个村子像是松了一口气。
第七日午后,郡守派来的差役骑马入村,身后跟着一辆车,车上挂着一块红绸盖着的匾额。
差役宣读公文:“陇西疫除,百姓感念,特赐‘妙手仁心’匾,授赵王氏,以彰其德。”
赵王氏站在药棚前,手还在发抖。她看着那匾,忽然转身,一把拉住麦穗的手:“这不是我的功劳!药方是她给的!火候是她教的!人是她救的!”
差役愣住。
麦穗没挣开她的手,反而上前一步,对差役说:“这块匾,请横着挂。”
“啊?”
“横着挂。”她重复,“然后在两边刻字——左边‘药出五色丹’,右边‘功归赵王氏’。”
差役迟疑:“这……不合规矩。”
“那就改规矩。”她说,“她熬了七天药,手上烫的泡都没好,没人记得她叫什么,只知道她是‘赵家的媳妇’。今天,让她名字堂堂正正挂在村里最高处。”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喊声。
“赵王氏!赵王氏!”
有人开始搬梯子,有人找刻刀。匾额被取下红绸,横架在晒场中央的木架上,阳光照在漆金大字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赵王氏站在底下,手里还握着药勺,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她丈夫挤过人群,突然举起一张烧焦边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个“妇”字,嘶声喊:“我媳妇!她识字!她会治病!她是女医!”
声音颤抖,却传得很远。
麦穗退后几步,站到高台边缘。阳光落在她肩上,左腕的艾草绳微微晃动。她看着赵王氏被众人簇拥着站上梯子,亲手将那行字刻进匾额右侧。
木屑飘落,沾在她发间。
人群欢呼如潮,孩子爬上墙头,老人拄拐拍地,连几日前还闭门不出的户主都走出来,对着药棚作揖。
差役站在一旁,眼看仪式完成,正要收旨离开,忽听麦穗开口:“请等一下。”
他回头。
“这药方,不止救一人。”她说,“请带回郡府,抄录百份,发往各县乡亭。告诉所有掌灶的女人——你们也能做到。”
差役张了张嘴,终是点头。
他命人取纸笔,当众誊写“五色丹”配方。写毕,抬头欲告辞,却发现麦穗已不在原地。
她站在晒场尽头的老榆树下,正从鹿皮囊里取出一块新陶片,用炭笔写下几个字:**药成,人立,风起。**
写完,她将陶片翻面,轻轻压进树根下的泥土里。
远处,赵王氏捧着药勺站在匾额下,接受村民递来的热水与干粮。一个老妇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嘴里念着“活菩萨”。
麦穗转身,目光扫过沸腾的人群,最后落在药庐檐下那排空了的陶罐上。
风吹过,一只未盖严的罐口发出轻微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