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把那双新草鞋拎进屋檐下时,手指还沾着雨水的凉意。她刚想转身回灶房看看昨夜封坛的豆酱,院门就被人从外推开,木轴吱呀一响,一个披着湿蓑衣的老头踉跄跨进来,鼻翼抽动,像闻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这味儿……是发酵的豆子?”他声音沙哑,却透着股急切,“不是灰腌,也不是酒泡,是自然成酸?”
麦穗站在灶房门口没动,手已滑进鹿皮囊,指尖碰到了那支磨短的炭笔。她打量来人:背个破竹篓,上面贴满褪色药签,袖口磨得起毛,但指甲干净,走路虽急却不乱脚跟。
“老丈找谁?”她问得平平淡淡。
老头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风干橘子似的脸:“徐鹤,游方看病的。方才路过村口,一股子酸香钻进鼻子,我说这荒山野岭哪来的酱香?就跟过来了。”他咧嘴一笑,牙黄但齐整,“莫非是你家灶上出的?”
麦穗没答,只侧身让开一条道:“雨还没停,要避就进来站会儿。”
阿禾听见动静从工牌房出来,端了碗粗茶递过去。徐鹤也不客气,接过就喝,可眼睛一直盯着灶房门口那排陶瓮。
“那是做酱的?”他放下碗,伸手就要掀盖。
麦穗一步拦在前头,手腕一挡:“手别乱碰。”
徐鹤缩回手,倒不恼:“夫人放心,我不是来偷方子的。我是来认这‘酸’的——它能救命。”
“救什么命?”
“腐疮、烂腿、伤口发黑流脓。”他从篓底掏出一张卷着的羊皮,抖开一角,墨字歪斜,“我记了一路,凡用酸物洗创口者,十活七八;用灰水洗的,十不过五。这里写着‘酸胜于灰’。”
麦穗盯着那四个字,心里一震。草木灰消毒她懂,可酸能抑菌……这人竟自己试出来了?
她没说话,转身从案上取来一块小陶片,翻过背面,用炭笔划了几道线:“我没书,只能记步。豆子挑瘪的不要,泡够两个时辰,煮到一捏就碎。蒸熟摊凉,拌曲入瓮,封泥三日翻一次,晒足七天才算成。”
徐鹤凑近细看,一边念一边点头:“选豆净、火候准、避尘封……妙啊!你这法子没名字,可比《齐民要术》里那些讲究实在多了。”
“你知道《齐民要术》?”
“没看过全本,听老医说过几句。”他抬头看她,“但这‘酸可解腐’的道理,你在用,却不明白?”
麦穗抿了嘴。她当然明白,只是不能说。
“那你尝尝。”她舀了一勺酱放进陶碟,推过去,“这是七日酱,味道正。”
徐鹤没拿筷子,直接掰了块干饼蘸着吃了一口,眼睛猛地睁大。
“哎哟!”他拍大腿,“这酸不是醋激出来的,是慢慢养出来的!里面还有鲜味,像是肉汤熬过似的!”
“加了野蘑菇粉。”麦穗说,“去腥提味。”
“不止。”他咂着嘴,“这酸劲儿稳,不冲喉咙,说明菌种驯得好。你是不是每隔三天就搅一遍?让气散匀?”
麦穗心头又是一跳。这人不仅懂,还懂行。
“你到底是谁?”她问。
“我说了,徐鹤,看病的。”他收起羊皮卷,语气忽然低沉,“三年前陇西闹瘟,人一发烧就咳黑血,烂嗓子,躺下三天就咽气。我试过烧酒擦身,试过艾熏房梁,都不管用。后来有个老厨妇,拿自家腌菜汁给病人抹喉咙,居然退了热。我追着问她怎么做的,她说祖上传的,酸菜水放三年最厉害。”
麦穗听得呼吸一滞。
“我带回去试了。”他声音哑了,“清洗溃烂的伤口,冲洗发炎的喉咙,能多活三成人。可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直到今天闻到你这酱香。”
屋里一时静下来。窗外雨滴还在敲瓦,灶台边的陶瓮静静立着,封泥完好。
麦穗缓缓开口:“你想学?”
“想。”徐鹤直视她,“但我不要秘方。我要知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我没想。”麦穗摇头,“我是饿出来的。”
她顿了顿:“有一年春荒,野菜挖回来放一天就馊臭,孩子吃了拉肚子。我试过盐腌,太咸;试过晒干,没味儿。后来想起小时候见过的酸菜缸,就试着发酵。没想到,放得越久,越不容易坏。”
徐鹤听得入神,连茶凉了都没察觉。
“所以你早就在防‘腐’了。”他喃喃道,“不是为了好吃,是为了活命。”
麦穗没接话,只走到墙角,抽出一把小锄头,往地上轻轻一顿:“明天午炊,你来看全程。要是你说得对,我教你怎么做。要是你打着别的主意……”她抬眼扫了眼门外,“赵家村的地松,埋个人,翻两锄就够了。”
徐鹤愣了半秒,忽然哈哈大笑:“好!痛快!我就喜欢实在人!”
他拱手作揖:“明日我准时来,不带旁人,不抄一字,只用眼看,用心记。”
麦穗点点头,转身打开灶门,往炉膛里添了把柴:“那你先去村东那间空屋住下。湿衣服换下来,别病了,还治什么别人。”
徐鹤应了一声,背着药篓往外走,临出门又回头:“对了,你这酱……能不能给我一小碗?我想今晚就试试。”
“干嘛?”
“我篓子里有个伤员。”他低声说,“昨天摔下山崖,腿烂了,高烧不退。我本打算割肉清创,可要是有这酸酱……或许不用动刀。”
麦穗沉默片刻,回身揭开一口陶瓮,舀了满满一碗酱,用油布包好递过去:“别全涂,先擦一圈看看。要是红肿更厉害,立刻洗掉。”
徐鹤双手接过,像捧着什么宝物:“谢了。这碗酱,说不定真能救人一命。”
他走后,阿禾从外头进来,皱眉看着那口被揭过的瓮:“给他这么多?万一他是骗子呢?”
“不是。”麦穗蹲下身,一根根检查其他瓮的封泥,“骗子不会知道‘酸胜于灰’,也不会拿伤员当借口。”
“那你真教他?”
“教。”麦穗站起身,拍了拍手,“这东西藏不住,也不该藏。要是真能少死几个人,传出去又如何?”
阿禾没再问,只默默收拾桌上的碗碟。
天快黑时,徐鹤派人送回空碗,还捎了句话:伤员擦酱后半夜退了烧,腿也没再流脓。
麦穗听完,没说什么,径直走到角落那排陶瓮前,蹲下身,逐个查看封泥是否完整。她的手指沿着泥缝慢慢摸过去,动作轻而仔细。
最后一口瓮前,她忽然停住。
封泥边缘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像是被人动过又重新糊上,痕迹还很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