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滚过屋顶时,麦穗正跪在祠堂的冷石上。她的膝盖早已麻木,像是两块被冻住的土疙瘩,压着腿根往下坠。第三日了,她没再说话,也没抬过头,只是耳朵一直竖着,听外面风刮过墙缝的声音。
昨夜有人把一碗水搁在门槛边,碗底压着半片陶,上面刻了个“火”字,笔画歪斜,却用力很深。她知道是谁——村西李家的闺女,前些天偷偷来问过药方怎么写。今日清晨又没人来,但她听见远处柴垛响了一下,像有人匆忙退开。
雨点开始砸下来,敲得瓦片噼啪作响。一道闪电劈亮窗纸,她猛地撑地起身,扶着墙挪到窗前,手指抠进木框裂缝,用力一推。窗扇晃了半边,风雨立刻灌进来。
借着电光,她看见院外泥地里蹲着一群人。披着蓑衣,戴着破斗笠,全是女人。阿禾坐在最前,手里攥着那块摔裂过的陶片,正用树枝在湿地上划字。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淌,她没擦,只低着头一遍遍描摹那个“识”字。
后面几个妇人也跟着写,“粟”“田”“水”,写一笔,抹一把脸上的雨。有个孩子躲在娘身后,小手扒着泥地,照着大人的样子画圈。
麦穗喉咙一紧,没出声。她退回屋角,从怀里摸出一卷东西——十二片窄竹简用麻线串着,每片刻一个字,连起来是她编的《农时节气歌》。这是她昨夜趁守门人打盹时,用炭枝悄悄改的,比原先更简单,笔画更粗。
她走回窗边,把竹简放在窗台,轻轻推开另一扇窗。风一卷,竹片互相磕碰,发出细微的响动。
那边的人群忽然静了一瞬。阿禾抬头望来,目光穿过雨幕,与她对上。麦穗没动,只将手掌贴在窗棂上,掌心朝外。
阿禾站起身,快步走过来。她没进门,只站在檐下,雨水顺着她的袖口往下滴。她看着那串竹简,伸手取下一片,低头念:“春分……种麦。”声音轻,却被雨打得断断续续。
“你拿去。”麦穗说。
阿禾点头,转身回去。她把竹简传给身边人,一个个看过去。有人颤抖着手临摹,有人直接用指甲在泥里刻。
突然,一声怒喝撕开雨幕:“都疯了?!”
赵王氏提着油灯冲出来,左手握着擀面杖,右手护着灯罩。她头发散了一半,鞋上全是泥,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汗。
“谁让你们来的?啊?祠堂都封了,还敢聚在这儿!”她嗓音发抖,“明日族老们要点人,挨个抽鞭子,你们知道吗?”
没人应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缩了缩身子,但没走。
赵王氏举着擀面杖走近,灯光晃得人脸忽明忽暗。她盯着地上那些字,嘴唇抿成一条线。“这是要造反!是要毁了祖宗规矩!”
阿禾抬起头:“我们只想认几个字。”
“认字顶什么用?织布做饭不就好了?”赵王氏吼完,自己声音却低了下去。她目光扫过竹简,忽然停住。
那是麦穗为记药时创的简化体——“阳”字少一横,“雨”字底下加个点。她认得,去年她婆婆病重,麦穗就是用这种字帮她记服药时辰。
她怔住了。
雨越下越大,灯焰猛地一缩,几乎熄灭。她没管,伸手接过竹简,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还空着。
她咬了咬牙,猛地将右手食指塞进嘴里,狠狠一咬。血立刻涌出来,她抬起手,在竹简末端涂了个圆,又添上一道向上的短线——像太阳从云里钻出来。
“这是我记井干的日子。”她低声说,像是说给谁听,又像自言自语。
说完,她把竹简递还给阿禾,转身就走。擀面杖拖在地上,哒哒地响,可她再没回头。
麦穗看着她背影消失在雨中,慢慢扶着墙走出祠堂。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她咬牙撑住门框,一步步挪到自家外墙下。
那里还留着三日前她用血写的“民可载舟”。雨水冲刷了两天,字迹已淡,红痕顺着砖缝蜿蜒而下,像几条细小的河。
她弯腰捡起一根烧焦的炭枝,蹲下身,在血字下方写下一行小字:
**字能记事,人便不死**
刚写完,阿禾跑过来,声音压不住激动:“麦穗姐,她们还在写!没人走了!”
麦穗点点头,没回头。她靠着墙,仰头看天。乌云密布,雷声不断,可她觉得胸口松了些。
“教她们认‘阳’字。”她说。
阿禾愣了下,随即高声喊:“今日学‘阳’字!日头的阳!”
泥地里的人齐声跟着念:“阳——”
一个妇人从怀里掏出油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块陶片,上面用炭笔描了十几个字,都是白天偷偷练的。“我想学‘药’字,”她说,“我娘咳了半年,我想看看郎中写的方子。”
“我也想学‘粮’字,”另一个接道,“去年收成记错了,少报了三斗,被里正罚了米。”
“我想写我爹的名字。”一个小姑娘踮着脚说。
声音一个接一个响起,混在雨声里,却越来越齐。
麦穗听着,慢慢站直。她从鹿皮囊里掏出剩下的竹简,一共七片,每片一个节气。她递给阿禾:“明天分下去,每人一片,抄熟了换下一片。”
阿禾接过去,郑重地抱在怀里。
“还有,”麦穗说,“找些碎陶、木片,以后每人发一块,当纸用。炭笔不够,就烧树枝,用焦头写。”
阿禾用力点头。
雨没停,风也没歇。可这群人围得更近了。她们蹲在泥水里,用树枝、用指甲、用烧黑的木棍,在地上反复写同一个字。
麦穗站在屋檐下,左腕的艾草绳已被雨水泡得发黑。她没去解,只望着那群人,望着她们低头书写的样子。
忽然,她看见赵王氏家的窗缝里透出一点光。窗帘没拉严,她看见那人影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什么,正低头描着。
是那卷竹简。
麦穗没出声,只把手伸进怀中,摸到最后一支炭笔。她没拿出来,只是攥着,笔尖硌着掌心。
阿禾带着众人念到第三遍“阳”字时,麦穗终于开口:“明天,教‘命’字。”
“命?”阿禾问。
“对。”她说,“一撇一捺,不是跪着,是站着。这个字,得早教。”
她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劈下,照亮整条巷子。泥地上的字还没被冲走,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见。
有个小女孩突然举起手里的树枝,指着天上:“娘,你看!像不像太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