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晒谷场的东墙,麦穗蹲在田埂上扒开浮土,指尖捻起一撮黑壤。土粒松软湿润,夹着腐叶的微腥气息,正是堆肥见效的模样。她将那撮土轻轻撒回坑里,用铲背拍平,起身时听见阿禾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姐,星图又偏了。”阿禾喘着气递上兽皮卷,“昨夜再测,北斗勺口差了半寸。”
麦穗展开图卷,眉头微蹙。轨迹并非人为挪动,倒像是被什么牵引着缓缓偏移。她盯着图纸边缘一处细小刻痕,忽而抬眼看向村东——那里是徐鹤药庐的方向。
“走一趟。”
两人没多话,顺着黄土小道往村东去。麦穗袖口拂过艾草绳,手里提着一包新晒的干艾草。推开药庐木门时,一股浓烈药香扑面而来。赵王氏正俯身在石臼前捣黄芩,动作沉稳有力,额角沁出细汗。她听见动静抬头,见是麦穗,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只低头继续捣药。
徐鹤坐在案后,手中捏着一枚丹丸对着光看。他眼皮都没抬:“来得正好,五色丹今日成炉。”
麦穗将艾草放在案角,“你打算一直让她这么干下去?”
徐鹤放下丹丸,目光落在赵王氏背上。“她已能辨七十二味药,火候拿捏比我还准。可古法传药,需立契焚香,还得夫家应允。她丈夫是祭司,这事……难办。”
赵王氏手下一顿,石杵停在半空。
麦穗没接话,走到药柜前随手抽出一匣药材,“青赤黄白黑,对应肝心脾肺肾?”她打开匣子,取出一片干枯的赤芍,“这味药入心经,治血瘀,但孕妇忌服——对不对?”
赵王氏脱口而出:“赤芍破血通经,胎前禁用,若误服致腹痛下血。”
麦穗笑了,把药放回匣中,“你讲得比徐先生当年还利落。”
徐鹤看着赵王氏,眼神微动。
“技艺在人,不在香火。”麦穗声音不高,却清晰,“今日她能讲透五色,明日就能救活五条命。这不比烧三炷香更实在?”
屋内一时静下来。药炉上的陶罐咕嘟轻响,蒸汽顶起盖子一角。赵王氏低着头,手指紧紧攥住石杵。
徐鹤缓缓站起身,从竹篓底抽出一张羊皮卷,铺在案上。“五色丹配方,分九步炼制。第一步,选药必在辰时采露水未干者;第二步,火候分文武三变……”他抬眼看向赵王氏,“你可想学全?”
赵王氏喉咙动了动,终于点头。
“从今日起,我传你‘五色丹’全方。”徐鹤将羊皮卷推过去,“你是第一个正式学此术的人。”
她怔住了,手指微微发抖,想伸手又缩回,像是怕碰碎什么。
麦穗轻轻推了她一把,“还不谢先生?”
赵王氏猛地跪下,额头触地,声音哽住:“谢先生……谢先生肯教我。”
“起来。”徐鹤扶她起身,“医者面前,不必行此大礼。”
她站直身子,眼眶发红,却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转身去取药勺时,忽然身子一晃,扶住桌沿干呕起来。
“怎么了?”麦穗上前扶住她。
“没事……许是药气冲了胃。”赵王氏摆手,还想继续干活。
麦穗却已搭上她的腕脉。指腹贴着皮肤,感受着底下细弱而规律的跳动。片刻后,她嘴角扬起,眼里浮出笑意。
“不是药气。”她说,“是有喜了。”
屋内一下子安静。连药炉的咕嘟声都仿佛停了。
赵王氏瞪大眼睛,“当真?”
“脉滑如珠走盘,胎气已成月余。”麦穗松开手,“好好养着,别再碰毒辛之药。”
赵王氏愣在原地,一只手慢慢覆上小腹。
徐鹤抚须长叹:“妙啊!未拜师先得子,此子将来必通药性!”
麦穗笑着轻拍她手背:“你肚里的娃,怕是要从小闻着药香长大。”
赵王氏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眼泪终于滚下来。她抹了一把脸,吸了口气,声音不大,却稳:“那我就……好好当这个徒弟。”
徐鹤转身从柜中取出一个布包,递给赵王氏:“这是我早年整理的药性笔记,你先拿去抄一遍。每日辰时来,我教你辨药、配伍、制丸。”
她双手接过,抱在怀里,像捧着什么稀世之物。
“明日开始,随我进山采药。”徐鹤又说,“认不得真药,炼不出真丹。”
赵王氏用力点头。
麦穗站在一旁,看着三人围在药案前,药香缭绕,阳光斜照进来,落在贴满药签的竹篓上。她袖口沾了些药末,却不急着掸去。
“以后共食灶那边,也该设个药膳角。”她说,“妇人们识字算账,也该懂些调理之道。”
徐鹤颔首:“你若愿意,我可以每月讲两课。”
“那就说定了。”麦穗笑,“不过讲课费,得用你那坛陈年梅子酒抵。”
赵王氏破涕为笑,“我家里还有两坛,一并送来。”
“你送?”麦穗挑眉,“你现在可是制药首徒,药材都得按方抓,哪能随便送酒。”
“那……我酿新的。”赵王氏低头,“等孩子生下来,第一坛就敬师父。”
徐鹤哈哈大笑,眼角泛出泪花。
麦穗看看天色,日头已高。她拍了拍赵王氏的肩,“回去歇着吧,明早再来。”
赵王氏应了一声,抱着布包往外走。到门口时,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眼药炉,又看了看案上的羊皮卷,才慢慢出门。
麦穗也准备离开,却被徐鹤叫住。
“你看出她有孕,是早有察觉?”他低声问。
“不是。”麦穗摇头,“但她这几日脸色泛青,晨起恶心,脉象滑数——这些你教过我的。”
徐鹤沉默片刻,“你记性一向好。”
“我不是记性好。”麦穗说,“我是不想漏掉任何一条能救人命的线索。”
徐鹤望着她,良久才道:“这村子,幸好有你在。”
麦穗没接这话,只笑了笑,“我去看看共食灶的粥熬得如何了。”
她走出药庐,阳光落在脸上,暖而不灼。袖口的药末被风吹散了些,剩下一点粘在粗麻衣料上。她没去拍,任它留在那儿。
回到共食灶时,锅里的粥正冒着热气。几个妇人围着搅动木勺,见她回来,纷纷打招呼。她点头回应,顺手接过勺子搅了几下。
阿禾不知何时到了身边,低声问:“药庐的事定了?”
“定了。”麦穗说,“赵王氏成了首徒,徐鹤要教她五色丹全方。”
阿禾眼睛一亮,“那以后村里有人病了,就不光靠草木灰和艾灸了。”
“不止。”麦穗望着远处药庐方向,“是有人真正能把医术传下去了。”
阿禾低头摆弄兽皮图,忽然说:“星图偏移的事,要不要告诉徐先生?”
麦穗沉吟片刻,“先不急。等他教完几课,再看。”
“可那偏移……不像自然之变。”
“我知道。”麦穗握紧木勺,“但有些事,得等人自己发现。”
她舀起一勺粥,吹了吹,尝了一口。米粒软糯,无涩味。这是今年新收的粟米,经过三次淘洗,去尽杂质。
“今天的粥,火候刚好。”她说。
阿禾点点头,欲言又止。
麦穗把勺子递给她,“你去给赵王氏送一碗。她刚知道有孕,得吃些温补的。”
“她会信吗?”
“她不信别人,总信你。”麦穗说,“你去,她就吃了。”
阿禾接过碗,快步朝村东走去。
麦穗站在灶前,看着锅里翻腾的米粥。蒸汽升腾,模糊了视线。她抬起手,抹去额角的汗,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的艾草绳。
阳光照在绳结上,草叶泛着淡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