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娥的声音还飘在晒场的风里,麦穗的手势已经落了空。她没收回目光,而是顺着村口那条被晨露压住尘土的小路看了过去。
一个男人走来,脚步轻得像是怕惊动地上的影子。他穿灰袍,束布带,背上背着个旧布囊,袖口微卷,露出一截干净的手腕。阿禾不知何时已站到她身侧,声音压得很低:“那人鞋底没泥。”
麦穗没应,只将鹿皮囊往身后挪了半寸。那里头有几块陶片,刻着豆曲发酵的日数与温湿记录,是她从不离身的东西。
道士在石台前站定,抬头看了看东厢门上新挂的“夜读会规条”木牌,嘴角略动了一下,随即转向麦穗:“此地酱香三日不散,贫道自陇南而来,只为寻一味真味。”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敢问制酱者,可是夫人?”
麦穗盯着他腰间垂下的黄纸符,朱砂画的纹路在日光下泛着暗红。“田妇腌豆而已,谈不上什么真味。”她说着,转身从屋檐下的陶架上取下一坛新封的酱,“你要尝,就尝一口。”
道士没接坛子,反而解下腰间符咒,递上前:“贫道以一道驱邪灵符,换你秘方如何?”
麦穗没碰那符。她把坛子放在石台上,揭开泥封,又取出一只粗陶碟,舀了一勺酱出来。酱色褐中透亮,表层浮着一层薄油光。
“你先吃。”她说,“吃了再说值不值。”
道士眉头微挑,从袖中抽出一根细竹签,蘸了一点送入口中。他咀嚼得很慢,眼神渐渐变了。等咽下去后,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来时,多了几分认真。
“酸而不涩,咸中有回甘,腐气化尽,留香绕舌……”他低声说,“这不是腌渍,是养出来的味道。”
麦穗点头:“豆蒸熟,拌曲入瓮,曝三日,翻七次,等它自己变。我不过守着时间,不多动手。”
“顺势而为,近乎天道。”道士喃喃一句,低头看着手中那张符,手指轻轻摩挲边缘。
“你不愿给?”麦穗问。
“符是法器,传之有规。”他顿了顿,“但若真能换得此方背后的道理,倒也不是不可破例。”
麦穗忽然笑了:“我不是要你的符去做法事。我是想告诉你——你拿符换我方,不如我拿方换你符。”
道士一怔。
“你说它能驱邪。”麦穗指了指那黄纸,“可我见过孩子饿得抽搐,那不是鬼附身,是没吃的。我也见过井水发臭,人喝了拉肚子,那也不是妖祟作乱,是脏东西进了水。”她抬手摸了摸左腕上的艾草绳,“我靠这个防蚊虫,靠挖沟排水抗涝灾,靠记日子算节气收粮食。我不信看不见的东西,只信手里做出来的事。”
道士沉默许久,忽然仰头笑了一声:“好一个‘手里做出来的事’。”他将符纸轻轻贴在酱坛口,用泥封压住一角,“这符留下。不是换酱,是换一句话。”
“哪句?”
“女子手中无剑,却能定人间滋味。”他说完,拱手一礼,转身便走。
麦穗没拦他。她看着那张符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像一片枯叶落在活物之上。
不一会儿,几个妇人围了过来。有人认出那是符纸,脸色立刻变了。
“这可是道士的东西!沾了要倒霉的!”一个老妇往后退了半步,“快烧了,别惹祸上身!”
另一个年轻些的却伸出手:“可他是自愿留下的……麦穗姐都没抢,咱们怕什么?”
“就是!上次郡守都认了咱们的书,一个外来的道士,还能施咒不成?”小娥站在人群后头,声音不大,但说得坚决。
麦穗伸手按住坛口,把符揭了下来。纸面干燥,朱砂纹路清晰,并无异样。
“这不是祸根。”她把符递给阿禾,“这是第一张用酱换来的符。你收进书库,写一行字:‘以技易物,始于今日’。”
阿禾接过符,指尖抚过那行朱砂。她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转身朝东厢走去。
人群慢慢散开。有人仍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一眼,也有人盯着那坛酱,眼里闪着光。
麦穗回到屋内,从鹿皮囊里掏出一堆陶片,一块块摊在案上。有的写着“盐二斤、豆五斗”,有的记着“七月十三,翻瓮一次,气出如酒”。她拿起炭笔,在新陶片上写下“道士至,索方,以符易酱”。
写完,她停了停,又添了一句:“符非护身,技可养人。”
门外传来脚步声,阿禾回来了。她站在门槛外,手里捧着一本旧竹简,是刚登记入库的册子。
“姐姐,”她说,“以后别人再来要东西,咱们是不是也能这么换?”
麦穗抬头看她:“你想换什么?”
“我想换一张地图。”阿禾说,“能画出整个陇西河渠走向的那种。”
麦穗没立刻答话。她起身走到墙边,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一块残破的兽皮,上面有用墨线勾过的沟渠痕迹,是早年阿禾自己画的。
“你现在就能画。”她说,“缺的不是图,是胆子。”
阿禾低头看着手中的登记册,手指缓缓抚过那行新写的字:“以技易物,始于今日。”
她忽然抬起头:“那要是有人拿刀来抢呢?”
麦穗走到门边,伸手摘下挂在梁上的镰刀。刀刃有些钝了,但她握得很稳。
“那就让他知道,”她说,“女人的手不仅能腌酱,也能挡刀。”
阿禾没再说话。她转身走向书库,脚步比来时重了些。
麦穗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田野。几个妇人正在翻地,犁沟笔直,像刻在大地上的字。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有茧,指缝里还夹着一点陶粉。
这时,一阵风从晒场那边吹过来,掀动了东厢门前那张新挂的规条木牌。黑墨写的字在日光下清晰可见。
其中一条被人用红土圈了出来——“凡愿以劳力换书者,可减免考较”。
麦穗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屋,从陶罐底部摸出一张折叠的桑皮纸。纸上没有字,只有一个用炭笔画的简单符号:两根线条交叉,像一把打开的尺,又像一道门。
她把纸铺在案上,正要用炭笔在旁边注解,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娥冲进来,手里攥着半块干粮:“麦穗姐!刚才有个孩子说,看见道士往北坡去了,可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下,回头看了村子一眼——然后把另一张符撕了,扔进了草丛!”
麦穗抬起眼。
她的手停在半空,炭笔尖悬在桑皮纸上,离那符号只差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