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第三遍时,麦穗的手指已经不听使唤。她把匕首夹在膝盖中间,用牙咬住犁头铁片的一角,另一只手继续拿陶片刮。血从掌心流出来,顺着铁器边缘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暗色。
新犁靠在墙边,刃口朝天。她试过三次牵引角度,脚踩着犁面拉绳,腰几乎贴到地面。最后一次,绳子绷断了,木榫发出裂响,但她看清了弧度——够深,能破三层硬土。
院门外有动静。她抬头看了一眼,十个人影站在田埂上,没进来。张五娘拄着棍子,李三的儿子肩上扛着旧犁架。他们不说话,只是站着。
她低下头,继续磨。
天光一点点亮起来,东边山脊泛白。她把磨好的犁头拆下来,放在膝上检查。铁口有一道细亮的线,照出她脸上沾的灰和干掉的血痕。她用袖子擦了擦脸,又摸出炭笔,在一块新陶片上画下尺寸,准备等会交给李三家儿子照着改。
就在这时候,脚步声踏进院子。
赵德带着两个里役,手里举着火把。他没穿平日的深衣,只披了件旧褐袍,腰间铜杖撞在地上,声音很重。
“妖书惑众,留不得。”他说。
麦穗没站起来。她看着他们走到院中央,把一叠竹简扔在地上。那是她亲手抄的《农产图》母本,还有阿禾整理的《五时耕作表》。赵德掏出火石,打了一下,火星落在纸页上。
火立刻烧了起来。
她看见“绿肥掩种”那一页被风掀动,墨字还在,但边上已经开始卷曲发黑。她猛地起身,不是扑向整堆火,而是直冲那一页。手指刚碰到纸角,火焰已经舔上来,烧了她的指甲盖。她把那半页纸抢出来,往后退了两步。
火光映在她脸上,照出一道汗和灰混着的印子。
“你教人埋草叶,坏了地脉。”赵德盯着她,“去年李三家东坡绝收,是你让他试的法子。若不是我及时阻止,今年全村都要遭殃。”
麦穗把手里的残纸举高了些。“他家春苗高出两寸。”
“那是老天开眼!”
“我昨夜立血契,十户签了名。犁也改好了,今天必须翻地。”她说,“你烧的是纸,可地里的活,不会停。”
赵德往前走了一步。火把离她更近,热气扑在脸上。她闻到布料烧焦的味道,袖口已经起了一个小洞。
“妇人干政,必遭天谴。”他的声音低下去,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要夺这村子的话事权。你一个女人,凭什么管地、管粮、管人?”
麦穗没后退。
她把残纸按在胸口,另一只手慢慢放下。指尖还沾着血和灰,但她站得直。
“我不是要管人。”她说,“我是要让人都活着。去年饿死的孩子,你也看了。官仓四月就断粮,你不急?你怕的不是我改规矩,是你管不住这块地了。”
赵德的脸抽了一下。
两个里役站在后面,没动。其中一个低头看了看火堆,余烬里还剩几根没烧尽的竹片,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
麦穗往前走了一步。
“你可以烧书。”她说,“但你能烧掉张五娘家灶台上的饭吗?她昨天分到了麻种,今天要下地。你能烧掉李三家地里的苗吗?他已经按我说的埋了豆叶。你能烧掉十户人家签下的血契吗?”
她顿了顿。
“你不能。因为你管不了他们的肚子。”
赵德举起火把,又要上前。
她不躲。
“你要再烧,就烧我。”她说,“我站在这里,一身肉一条命,你点得着,拿得走。但你走出去看看,田埂上那些人,他们已经不信你那一套了。”
风从院墙缺口吹进来,把火堆里的灰卷起来,打着旋儿往天上飘。远处传来一声狗叫,接着是另一声。
赵德的手停在半空。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眼神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然后他慢慢放下火把,用铜杖拨了拨余烬。最后一点火苗熄灭了,只剩下一堆黑灰。
“你这是造反。”他说。
“不是。”她说,“这是种地。”
他转身往外走,两个里役跟上。铜杖敲在石板路上,一声比一声轻。
麦穗站在原地,手还按在胸口。那半页纸已经被汗水浸湿,边角焦脆,但字还在。她低头看了一眼,伸手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小布袋,把残纸塞进去,扎紧口。
院外的人陆续走进来。
张五娘第一个到她面前,没说话,把手里的锄头插在地上。李三的儿子把旧犁架放下,抬头看她:“麦穗姐,什么时候开始翻?”
“等太阳再高一点。”她说,“先去喝水。”
她转身走向屋角的水缸,舀了一勺凉水喝。水滑过喉咙,带着泥土味。她把勺子递出去,一个接一个传下去。
张五娘接过时,低声说:“刚才我看见他抖了。”
麦穗没问是谁。
她点点头,把水缸盖好。
这时,西边路口传来一阵马蹄声。她抬头望去,一个穿粗布短打的男人牵着驴走过村道,背上背着个竹篓。他在村口停下,问了个路,又继续往前走。
她认得那种步态。
不是陌生人。
那人没有进村,但在经过田头时,回头看了一眼她家院子。目光扫过墙边的新犁,扫过地上未散的灰堆,最后落在她身上。
她也看着他。
那人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麦穗把手伸进鹿皮囊,摸到那枚金印。冰凉的,还在。
她没拿出来。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新犁的铁口上,反射出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