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和殿的鎏金铜鹤香炉里换了龙脑香,那香气清冽如冰,将殿中连日来的愁云惨雾驱散了些微。赵佶斜倚在铺着黑狐裘的御座上,指尖摩挲着温润玉扳指,扳指上雕刻的万寿无疆四字已被他磨得模糊,倒像是王朝运势在指缝间悄然流逝。殿外雪光映着云母窗,将他鬓边的白发照得透亮,恰似落了层未化的霜。案头那方天下一人的花押印盒敞着盖,盒底垫着的明黄锦缎上,赫然留着几个指印凹痕,显是连日来开合频繁。
今日腊月初七了?赵佶忽然开口,声音透过缭绕烟气传来,惊得梁上栖息的蝙蝠扑棱翅膀。内侍梁师成慌忙翻看鎏金日历牌,牌面雕刻的十二章纹里,七星伴月的图案被指油磨得发亮:回大家,正是十二月廿三。
殿外风雪突然紧了,扑在云母窗上的雪粒子将新糊的《瑞鹤图》残片打得簌簌响。赵佶盯着窗纸上仙鹤断翅的影子,忽然抓起案头一支狼毫笔,他蘸了蘸暖砚里的龙涎香墨,墨汁在玉砚中旋出深紫涟漪,倒像是在砚池里搅起一汪血水。
传吴敏进殿。他忽然将笔掷在砚边,墨点溅上御袍前襟的团龙纹,恰好落在龙目位置,竟似金龙泣血。他声音里带着刻意压下的疲惫,案头的南唐玉柄如意被随手搁在一边,玉柄上镶嵌的红宝石歪了位置,倒像是美人含泪的眼睛,正瞅着御座旁那口半开的紫檀木箱——箱中装着的并非古玩,而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青色道袍,领口处用银线绣着八卦纹样,在烛火下幽幽发亮。
给事中吴敏踏入殿中时,见皇帝正对着一幅《听琴图》出神,抚琴人袖口的一抹朱砂色墨迹,竟与李纲血书上的痕迹一般无二。吴敏躬身行礼,象牙笏板碰在金砖上发出轻响,惊得梁上栖息的蝙蝠扑棱着翅膀,翅尖扫落的灰尘恰好落在赵佶新换的赭黄罗袍上。
吴爱卿,赵佶忽然转过身,眼角的笑纹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朕意已决,皇太子可即皇帝位。着你升任门下侍郎,辅佐新君。他说这话时,手指轻轻叩着案头的玉玺印盒,盒盖上雕刻的玄武神兽眼瞳处,嵌着的黑曜石突然闪过一道光,恍若寒星坠地。你且为朕草拟禅位诏书,嗯...朕将以教主道君的身份退居隆德宫。
他说二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指尖在绢帕上的八卦图案处反复摩挲,将绣线都磨出了毛边。梁师成捧过早已备好的诏书黄绫,那绫子原是浙江贡品,此刻边缘却打着细密的补丁,显是从旧物上拆改而来。殿外忽然起了风,卷着雪沫子扑在窗纸上,将窗棂间糊着的《瑞鹤图》残片吹得哗哗作响。几只仙鹤的断翅在光影里晃荡,竟似在为这道号起舞。吴敏偷眼望去,见皇帝袍袖下露出半截杏黄丝绦,丝绦末端系着枚九宫八卦玉佩,原是龙虎山张天师所赠的法器,此刻正随着他呼吸微微颤动,恰似一颗不安的帝王心。
臣遵旨。吴敏伏地叩首,他退至殿角书案前,提起狼毫笔时,见砚台里的墨汁竟结了层薄冰,呵气融冰间,忽闻皇帝轻咳一声,手帕掩口时指缝间似有殷红闪过。
半个时辰后,吴敏捧上草拟的诏书。明黄绢本上的字体铁画银钩,皇太子即皇帝位六字写得气势磅礴,唯有教主道君四字笔画间透着几分飘逸,墨色在绢上泛着冷光,恰似雪后初晴的冰面。赵佶接过诏书时,指腹在退居隆德宫五字上停顿片刻。赵佶忽然提笔,在诏书末尾添上依此,很令我满意八字,瘦金体的锋芒划破纸面,墨点溅在二字上,晕作两个暗红圆点,倒像是打在自己脸上的耳光。
殿外忽然响起震耳的雷声,惊得檐角铁马叮咚齐鸣。赵佶将玉玺盖在诏书上时,那方天子之宝青玉印玺竟比往日沉重三分,印纽上盘着的螭龙雕刻,在烛火下显出水渍般的纹路,宛如龙身淌汗。印泥盒里的朱砂本是温热的,此刻却凝作暗紫膏状,盖在诏书上时,教主道君四字的笔画间渗出丝丝水汽,与墨迹混作一片,恰似从东海捞起的陈年誓约,正带着咸腥的潮气,将帝王最后的体面层层洇透。
吴敏捧着诏书退下时,眼角余光瞥见御座后的屏风上,新添了幅墨迹未干的《寒江独钓图》——孤舟蓑笠翁的钓竿直指南方,鱼钩上挂着的并非鱼虫,而是颗滴溜溜转的夜明珠,珠光照着江面碎冰,竟似满河流动的白银。而赵佶此刻正对着铜镜摘下道冠,露出鬓边新添的几缕白发,发间还沾着片未化的雪花,恰似隆德宫檐角即将落下的冰棱,在王朝倾覆的前夜,折射出最后一点虚伪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