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和殿的铜兽首香炉里腾起最后一缕龙涎香,烟柱在残烛光影里晃了晃,竟似条断了脊梁的白蛇,软塌塌地垂落下来。赵佶斜倚在紫檀御榻上,他盯着跪伏在地的赵桓,眼眶里布满血丝,瞳仁却像结了冰的汴河,映着儿子散落在肩头的乱发。
汝不受则不孝矣!赵佶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榻边立着的十二扇紫檀屏风上,嵌着的和田玉花鸟已被抠去多半,只剩几个空洞的凹槽,在烛火下像极了无数双窥视的眼睛。赵桓猛地抬头,额头磕在金砖上的湿痕尚未干透,那水迹形状古怪,恰似南方地图上的建康城轮廓,此刻被他额角渗出的血珠洇开,竟似用血泪描了幅逃亡图。
儿臣若受之...则更不孝矣!赵桓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他膝行上前,明黄皇袍被甩在身后,袍角扫过地面时,将方才摔碎的玉笔洗残片踢得乱飞。眼泪砸在金砖上,与血珠混作一片,在砖缝里积成个血洼,倒映着殿中摇曳的烛火,恍若无数盏送葬的引魂灯。
蔡京站在御榻左侧,蟒袍玉带擦过地面的声响像条毒蛇游走。他袖中藏着的鎏金小匣硌着小臂,匣里装着的十颗东珠正随着呼吸轻轻晃动,那是早已备好的南渡盘缠。朱勔缩在右侧柱后,象牙笏板被攥得发颤,板面上丰亨豫大的刻字已被指腹磨得模糊,露出底下暗褐色的竹纹,恰似王朝朽坏的根基。
父皇欠安...臣儿定难从命!赵桓突然扑到御榻前,手指抓住赵佶袍角时,触到一片濡湿——那明黄罗缎上渗着的不知是冷汗还是药汁,在他掌心晕开个不规则的圈,形状竟与黄河决堤的水脉分毫不差。熏笼里的炭块突然爆出个火星,惊得他浑身一震。
拥太子...往福宁殿!赵佶的声音突然拔高,却带着止不住的颤抖。话音未落,殿两侧突然涌出十数名内侍,蜂拥而上时带起的风竟吹灭了两盏宫灯。赵桓只觉左右胳膊被攥得生疼,后心还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踉跄着往前冲时,冠冕上的玉串哗啦啦乱晃,有几颗竟被撞落在地,滚到殿柱下。
内侍们连拖带拽地往殿外拥,赵桓的明黄衣角扫过鎏金熏笼,将里头的艾草灰掀了起来。飞旋的灰烬里,他瞥见父皇斜倚在榻上,白发散了一枕,明黄罗袍的下摆拖在地上,被炭火烧出几个焦洞,远远看去,竟像是条困在火中的老龙,正拼命褪下身上的鳞甲。殿外风雪呼啸,卷着他的哭喊声往福宁殿去,靴底碾过雪地的声响里,隐约透着金砖下传来的闷响,像是无数黎民百姓的叹息,正从汴河底幽幽升起。
福宁殿的青铜狻猊香炉里,残香正化作灰蝶般的轻烟,在殿中盘龙金柱间缭绕。当赵桓被内侍们架着撞开殿门时,门上衔环的铜兽眼窝里正凝着霜花,恰如无数双冷眼睥睨着这出仓皇的登基戏码。殿内三十六盏羊角宫灯早被点亮,昏黄的光线下,等候在丹墀两侧的群臣蟒袍玉带攒动如林,笏板遮面的缝隙里,透出些似惊似盼的目光。
二十四名金吾卫按剑侍立,明光铠上的兽面吞口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护心镜里映出大臣们歪斜的影子——枢密院事蔡攸的貂蝉冠歪了半边,貂尾扫过肩甲时抖落几片雪沫;太宰白时中的象牙笏板攥得发颤,板面上清正廉明的刻痕里渗着汗渍,倒像是被水泡过的残简。
快扶官家上座!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话音未落,十数只手已同时伸来。赵桓只觉左右胳膊被不同的人攥着,有的手戴着扳指硌得生疼,有的袖口沾着雪水冰凉刺骨,更有甚者,腰间玉带的銙片擦过他大腿,发出细碎的金属碰撞声。他像个断线傀儡般被七手八脚抬起,靴底离地时蹭到殿门槛上的铜包边,那包边上刻着的万寿无疆已被磨得模糊,只剩字的横钩还透着点铜绿。
龙椅的紫檀雕花扶手撞在他后腰时,赵桓猛地一颤。那椅子扶手上盘着的螭龙雕刻,龙嘴正对着他的咽喉,口中含着的夜明珠在灯火下幽幽发亮,竟似怪兽垂涎的唾液。群臣们手忙脚乱地帮他整理皇袍,有人扯正衣领,有人抚平袖口,却把他腰间未系好的玉带弄得更乱,玉銙在龙椅上磕出的脆响,恍若为这登基大典敲着礼钟。
官家请受百官朝贺!太宰白时中高声唱喏,笏板举得山响。吾皇万岁万万岁——群臣刚要跪拜,赵桓突然发出声短促的呜咽。赵桓刚想撑着扶手起身,忽然觉得后心一软,方才被童贯按过的地方突然针扎般疼。他眼前倏地发黑,殿内晃动的宫灯竟化作无数鬼火,群臣仰起的面孔在光影里扭曲变形,蟒袍上的禽兽补子仿佛活了过来,正扑棱着翅膀啄向他的咽喉。
一声闷响,赵桓顺着龙椅滑了下去。明黄皇袍的下摆堆在丹墀上,像摊开的一领寿衣。他手腕撞在龙椅前的鎏金香几上,几上放着的玉玺印盒被撞翻,朱砂印泥溅在他袖口,将奉天承运的绣字染成暗红,恰似新泼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