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正月十五,太原城的天空像是被塞进了铅块,沉甸甸的乌云压在瓮城垛口上,将檐角铜铃凝的冰棱子都压得低垂。城头字大旗被朔风撕得猎猎作响。天空被铅灰色云翳裹得密不透风。朔风卷着雪粒子打在女墙上,将字大旗的边缘磨得毛糙。
完颜宗翰(粘罕)的金西路军如铁桶般将城池围了三匝,马槊尖挑着的狼牙旗在城外冻土里插成林,旗角结的冰棱子在风里晃,城外帐篷连营百里,从西山脚一直排到汾河边,马槊如林,挑着的狼牙旗在寒风中抖出锐响,旗角绣的金狼头仿佛活了过来,龇牙咧嘴地朝着城头嘶吼。金军的兵刃在风雪中凝着冷光,恰似无数把尖刀插在太原的血肉之上。
城堞间的宋军甲叶相击有声。那些兵卒有的裹着打补丁的棉袍,有的甲缝里还塞着昨夜巡城时沾的血泥,却都攥紧了手里的兵器——长枪尖挑着的朱漆灯笼早被吹灭,只剩灯杆在寒风里晃悠,如同一双双不屈的眼睛。
王棣立在瓮城最高处,银白色大氅被风鼓得猎猎作响,他望着城外如潮的金兵阵列,见对方铁浮屠甲胄上的冰棱子在云隙微光下闪着寒芒,竟似无数面小镜子,映着太原城此刻的危局。城外金军如蚁附膻的阵列,黑鸦鸦的马槊尖挑着狼牙旗,旗上金狼头在风里龇牙,在雪光下泛着青幽幽的光。左手边的投石机正在绞盘,牛皮炮兜里滚着的磨盘石上还沾着冻土,那是从城外乱葬岗扒来的,石缝里嵌着半片锈蚀的宋兵甲叶。
大哥,金人又在排盾阵了。身旁的杨再兴将滚银枪一顿,枪尖在城砖上凿出火星。他肩甲上凝着的冰棱随喘息簌簌掉落,砸在护心镜上发出细碎声响。不远处的张孝纯披着明光甲,甲叶间还留着前日与童贯争执时溅上的血泥,此刻正用佩刀划着女墙砖缝,砖灰混着雪沫子簌簌落在铁靴旁,堆成小小坟茔模样。
王棣伸手按住城垛,指腹触到青石砖上凝的霜花,那寒意顺着经脉直侵心脾。
传我将令,王棣忽然开口,声线在风雪中竟无半分颤抖,透过铁面甲的缝隙传出,震得领下狐裘毛缨微微颤动,弩手列阵雁翅楼,滚石檑木备于瓮城,待金人近壕,便以火箭烧他云梯!西瓮城女墙加设夜叉擂,每三丈置沸油罐。身旁亲兵刚要传令,却见他抬手按住城砖——那砖面有道新凿的箭痕,箭镞还嵌在砖缝里,尾羽上的孔雀蓝翎毛被血浸透,早已冻成硬邦邦的一绺。
城外的金兵开始擂鼓了。那鼓声如沉雷滚过雪原,震得城头积雪簌簌掉落。王棣望见完颜(宗翰)粘罕立在中军将旗之下,狐裘大氅上缀的狼牙在风中龇牙,他猛地转身,从亲兵手中抢过令旗,旗面划破风雪时,竟在暮色中划出半道血线:杨再兴!带着真定军守西门,张孝纯!领太原守军驻北门,记住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惊起檐角几只寒鸦,太原的城墙,是用大宋儿郎的骨头砌的!
第一波攻城的金兵如潮水般涌来。他们盾牌相连如铁墙,踏过结霜的护城河冰面时,竟将薄冰踩得碎裂。王棣站在城头,见对方前排的死士顶着门板冲锋,头发上结的冰碴子随奔跑簌簌掉落,放箭!他将令旗狠狠劈下,刹那间万箭齐发,如蝗群般掠过城头,有几支钉在金兵盾牌上,箭羽在寒风里抖得像败亡的旌旗。
这神臂弓果然厉害,箭矢穿透金兵重铠时发出沉闷的声。有个金兵刚攀上云梯,便被一箭射中咽喉,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坠落,甲叶撞在冰面上发出脆响,惊得后续者脚下一滑,竟叠成了人梯。那杨再兴在西门更猛,他手持滚银枪跃下城楼,枪尖挑翻三个金兵,枪花旋处,血珠混着雪沫子溅上半空,瞬间凝作冰晶,在暮色里晃得如万千碎钻。
完颜粘罕在阵中看得眉头紧蹙。他原以为太原已是孤城,唾手可得,却不料这城墙比想象中更硬。此刻宋军的礌石如冰雹般砸下,有块磨盘大的石头正中方阵,竟将三具铁浮屠砸作肉泥,甲片飞散时,惊得后排金兵的战马人立长嘶。他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收紧,指节捏得骨节发白——这太原城,倒像是块含在嘴里的冰,吞不下,又化不开。
黄昏时分,金兵的攻势暂歇。太原城头的垛口间插满了断箭,女墙上的血渍冻成了暗紫色的冰花,在残阳下泛着诡异的光。王棣靠在堞墙上,听着城外金兵收兵的号角,那号声如泣如诉,混着汾河冰裂的声响,倒像是为这场尚未结束的血战,奏响了半阙挽歌。他抬手拭去脸上的血污,指腹触到眉骨处的伤口,那里的血已经结痂,却还在隐隐作痛,恰似大宋江山此刻,在金戈铁马之下,发出的沉闷呻吟。
王棣望着城外遗落的金兵尸体,他们的血把护城河染成暗紫色,结的冰面下隐约浮动着甲叶与断肢。他伸手擦掉脸上的血沫,那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只觉得掌心一片黏腻。身旁的张孝纯忽然咳嗽起来,咳出的血点子溅在城垛上,瞬间冻成红梅似的图案:使君,这才第一日......
我知道。王棣打断他,目光投向东南方。他解下腰间酒囊灌了口烈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暖不了被寒风浸透的心。城头的梆子声忽然响起,咚——咚——的声响在风雪中传得悠远,恰似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个守城兵卒的心上,也敲在这座风雨飘摇的孤城命脉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