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卯时三刻,铅灰色的晨雾还凝在宣德门的鸱吻上,檐角铁马在晨风中叮咚作响,却掩不住宫道上甲叶相击的铿锵声。宫道两侧的铜鹤灯柱里,残烛曳着豆大的火苗,将禁军甲叶映得半明半暗。李纲踏着满地霜华疾步上朝,青色官袍下摆扫过丹陛时,惊起几只缩在螭首排水孔里的寒雀。他踩着御道上未及清扫的落叶穿过金水桥,刚转过太极门,忽见大庆殿前的广场上,丹陛下黑压压列着两队禁军,明光铠在熹微晨光里映出冷硬的光,正是御营司的护驾亲军。李纲心猛地一沉——禁军左右龙武军的将士们已按辔列队,明光铠在晨曦中泛着冷硬的光,枪尖挑着的“御驾”旗被北风卷得猎猎作响,却透着一股仓皇的意味。
而御道尽头的龙首阶下,三百名御营司卫兵已按刀列阵,二十余辆青毡马车正簇拥着一辆鎏金平顶辇,那辆平日里只在郊祭时用的紫宸辂已停在太和门前,六匹纯白的河西骏马拉着鎏金车厢,车厢帘笼低垂,隐约可见里面明黄的帷帐在晃动。车辕旁的内侍正撩着帷帘,掀起明黄帷帐——赵桓裹着玄狐大氅的身影,赫然出现在辇门前。赵桓裹着玄狐大氅的身影已探出车门口,蟒纹靴尖即将踏上踏凳,内侍正往他袖中塞暖金盂。车旁侍立的禁军指挥使正压低嗓音发令,刀鞘碰撞的脆响像冰棱断裂般刺入耳膜。周围的内侍们都垂着头,唯有几个禁军将领交头接耳,佩刀在腰间碰撞出清冷的金属声。
“官家.......!”
李纲一声呼喊穿透晨雾,声音如惊雷般炸响在空阔的广场上,青袍在疾走中猎猎翻飞,袍袖鼓荡着寒风冲至队列前。他昨日巡城至五更方歇,此刻冠带未整,额角旧疤在晨光下泛着淡红,却如燃着火苗般灼人。禁军将士们皆是一怔,握枪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甲叶摩擦声顿时响成一片。赵桓浑身一颤,暖金盂“当啷”掉在地上,滚出老远,撞在车轮轴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赵桓闻声回头,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惶,见是李纲,握着车辕的手猛地一紧,帷帘上的鎏金流苏都随之颤动。
“李卿……你怎来了?”赵桓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躲闪着不敢直视李纲。
李纲却不看他,径直转向列阵的禁军。那数百名禁军将士个个腰悬横刀,背负弓箭,盔缨在晨风中微微晃动,可眼神里却混着惶惑与不甘。他深吸一口气,踏前一步,声如洪钟般撞向队列:“你们看!”李纲猛地转身,指向身后巍峨的宫城,晨光中,汴梁的角楼飞檐如铁铸般刺向灰蒙的天空,“这是列祖列宗的陵寝所在,这是百万生民的血肉之城!”他的目光扫过面前一张张年轻的面孔,那些甲胄下的脸庞有的惊惶,有的犹豫,却都在他的注视下渐渐凝住了神色。
“将士们!我且问诸位!”李纲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檐角铁马叮咚作响,声音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尔等食君之禄,守土之责!如今金人未至,官家却欲移驾,尔等是愿随官家弃城而逃,日后被天下人指脊骂作懦夫?还是愿执戈守陴,与汴梁,与官家共存亡,做青史留名的忠勇之士?”
话音落时,广场上唯有北风呼啸。赵桓攥着车辕的手指关节发白,张了张嘴想喝止,却被李纲眼中那团烈火般的光芒逼得说不出话。宫道上鸦雀无声,唯有檐角铁马还在叮咚。李纲盯着前排一个面生的军校,那军校握刀的手紧了紧,喉结滚动着。忽然,右首队列里有个粗壮的士兵猛地往前一步,铁盔撞在身旁人甲叶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骠下是汴梁城西人!”他扯着嗓子大吼,“俺娘还在城里磨豆腐!骠下愿死守京城!”
话音未落,一个脸上有道刀疤的禁军裨将忽然往前踏了一步,铁靴踩在霜地上发出“咔嚓”脆响,他摘下头盔掼在地上,声如洪钟:“骠下家在陈桥驿,爹娘妻儿都在城里!骠下亦愿死守京城!”
那些甲胄分明的汉子们攥紧了枪柄,靴底碾着冻硬的黄土,发出细碎的声响。最前排的裨将扯开领口,露出旧年箭伤的疤痕,血痂在晨光中泛着暗红:“骠下婆娘昨日刚生下孩儿,这城若破,妻儿便是金人刀下肉泥!愿死战!”
“愿死守京城!”
“我等甘为官家死战!”
“我等誓死护城!”
声浪如潮水般涌起,先是前排几个士兵响应,随即整支禁军队伍都沸腾起来。枪尖齐刷刷指向天空,甲叶碰撞的声响如同战鼓,震得紫宸辂的车帘都在簌簌发抖。一个年纪轻轻的士兵甚至扯开了衣襟,露出胸口未愈的箭伤疤痕,嘶吼声中带着哭腔:“去年在燕山府,末将兄弟就死在金人刀下,这城……不能再丢了!”
吼声如同惊雷炸响,数百声呐喊瞬间汇成洪流,甲叶相击声、刀柄顿地声混作一片,震得檐角霜花簌簌落下。李纲看着眼前这片攒动的铁盔,看着那些方才还茫然的眼神此刻燃起的火光,胸中陡然一热。他转脸看向御驾旁的赵桓,见那九五之尊已退后半步,扶着车辕的手指节泛白,玄色斗篷在晨风中微微发抖。
赵桓看着眼前这片攒动的甲胄,看着那些眼中燃着火光的士兵,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扶着车辕的手缓缓垂下,玄狐大氅的毛领上落了片残雪,被体温融成水珠,顺着金线绣的龙纹滑落,滴在冰冷的金砖上。远处的更鼓恰在此时擂响,咚——咚——的声响里,李纲已撩袍跪倒在他面前,额头再次触到地面,只是这次,声音里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沉稳:“官家,民心可用,军心可用啊!”
一缕金光恰好落在禁军阵列最前排的“宋”字大纛上,那猩红的旗帜被风卷得猎猎作响,如同泼在苍天上的一捧热血。而紫宸辂旁的内侍们,早已悄悄收起了预备垫在车轮下的木板,那些原本用来遮掩车驾的青布帷子,此刻正被北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明黄的褥垫,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晨光终于穿透云层,金辉落在李纲染着霜花的冠带上,也照亮了禁军阵列前那片“死守”的声浪。那辆备好的紫宸辂车静静停在丹墀下,帷帘上的鎏金纹饰在光线下忽明忽暗,恰似赵桓此刻反复不定的心绪。而宫墙外传来的更夫敲梆声,不知何时已换成了里正催人上城修械的呼喊,顺着冰冷的宫墙,一点点渗进这决定京城存亡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