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初更时分,福宁殿内烛火摇曳,照得殿中金砖泛起暖光。赵桓斜倚在蟠龙御座上,殿中炭火烧得正旺,将李纲、种师道二人甲叶上的霜花都映得溶作水珠。赵桓本斜倚御座,见李纲、种师道并那姚平仲鱼贯而入,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姚平仲身披软甲,腰间悬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玄色披风上还沾着城外风雪,此刻上前一步,声如洪钟道:官家,臣愿领三千敢死之士,夜袭金营,誓取完颜干离不首级,献于官家驾前!他说这话时,腰间佩剑地弹出半寸,烛火映在剑刃上,晃得殿中内侍都眯起了眼。
赵桓听得热血上涌,伸手抚掌道:好!姚将军若建此奇功,朕当以万金赏赐,更有节度使高位相待!说罢命内侍捧上托盘,但见金锭灿灿,锦缎匹匹,在烛火下晃得人眼晕。姚平仲单膝跪地,双手接过赏赐时,甲叶碰撞发出清越声响,眼中精光暴射,恰似出鞘利刃。
种师道却抚着花白长须沉吟道:金军狡诈,姚将军须防他有备...话未说完,便被李邦彦轻咳打断。那宰辅官袍上的仙鹤补子在烛下微微晃动,只听他笑道:种老将军忒也谨慎了,姚将军英勇无双,此去必能马到功成。说罢与身旁的李棁交换了个眼色,袍袖拂过烛台时,灯芯爆出个灯花,恰好落在阶前铜鹤的眼窝里。
李邦彦,李棁这二人素主和议,见姚平仲主战邀功,心中早存了计较。待得散了御前会议,李邦彦便屏退左右,将一名管库小吏邓圭唤至偏殿,假意询问军资数目,却有意无意叹道:姚将军年轻气盛,竟要夜袭金营,唉,若是有个闪失,岂不误了和谈大事?那邓圭本是金人安插的细作,闻言心中一动,借故告退,连夜便溜出城门,将姚平仲劫营之事报与金军。
却说那夜三更,天穹墨黑如漆,唯有几颗寒星微光闪烁。姚平仲亲率三千死士,个个头裹黑巾,背负短弩,腰悬利刃,如同一群夜枭般潜行出城。玄甲在夜色里化作一条墨龙,顺着冰封的汴河悄没声儿摸向金营。寒风卷着细雪,刮在脸上如刀割般生疼,却无一人出声。他们衔枚疾走,绕开金军明哨,竟真个连破两座外围营寨,刀光过处,金兵尚在梦中便已身首异处。
眼看已到完颜干离不的主营外,但见营帐连绵,却静得诡异。姚平仲心下微动,暗道,却听一声胡哨划破夜空,四周火把骤然齐明,照得雪地一片通红。但见金兵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强弓硬弩齐发,箭矢破空之声恰似飞蝗过境。姚平仲军本拟奇袭,不料中了埋伏,顿时阵脚大乱。
但见完颜干离不的主营前,金兵如蚁附膻般涌出,前排盾牌手组成铁墙,后排弓箭手张弓如满月。
姚平仲暗叫不好,急令撤退,却听声响不绝,万千箭矢如飞蝗般扑来。他举刀格挡时,见箭镞上都淬着蓝汪汪的毒液,心知定是军中出了内奸。正混战间,左翼忽有金兵持钩镰枪扑来,专砍宋兵马腿,惨叫声中,死士们纷纷落马,被随后赶来的金兵用狼牙棒砸得脑浆迸裂。
中计了!结阵!结阵!姚平仲挥刀砍开两支来箭,声嘶力竭地大吼。可金兵早有准备,前排是刀盾手结成铁墙,后排强弩手不断攒射,更有精锐骑兵从两翼包抄。宋兵虽勇,却在这漫天箭雨与铁甲洪流中难以抵挡,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人中箭倒地,有人被马踏成肉泥,黑暗中但见刀光剑影闪烁,血花混着雪沫飞溅。
姚平仲杀得性起,单刀突入敌阵,雁翎刀舞得水泼不进,连斩数名金将。忽听得背后风响,他侧身避过,却见一支冷箭擦着耳际飞过,将他头盔上的红缨射落。正自惊险,又有金兵用钩镰枪勾他马腿,那坐骑一声悲鸣,轰然倒地。姚平仲一个鹞子翻身跃起,却被数名金兵围住,刀光剑影中险象环生。
帐外金鼓齐鸣,万千金兵喊着活捉宋将围将上来,箭光刀影中,姚平仲只觉肩头一痛,被枚透甲箭射落马下。他挣扎着拔箭时,见远处汴梁城头灯火零星,隐约有黑影自角门溜回城内,
战至五更,东方泛起鱼肚白,雪地已被染成紫黑。姚平仲身负七创,抢了匹金兵战马突围时,回望金营中火把如星,无数宋兵尸身被金兵挑在枪尖示众,那惨状直如地狱变相。他猛抽一鞭,战马踏碎冰河,身后传来完颜干离不的狂笑,混着寒风钻入耳中,竟比身上的箭伤还要刺骨三分。姚平仲麾下三千死士竟无一生还,唯有他杀开一条血路,身中数箭,血染征袍,拼死冲出重围。回望金营方向,火把犹自明明灭灭,隐约传来金兵的欢呼与伤兵的呻吟,恰似一曲悲凉的挽歌,在寒空中久久回荡。
消息传入福宁殿时,赵桓正将一盏茶盏摔在金砖上。那青花瓷片溅到蟠龙柱下,恰如姚平仲劫营败讯般刺得人眼疼。快!传李纲进宫!他扯着明黄御袍的袖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殿外内侍尖细的传呼声尚未落尽,已见李纲顶盔贯甲冲了进来,甲叶上还沾着昨夜巡视城头的霜花。
官家,姚将军败了?李纲望见御座前的碎瓷,心中一沉。赵桓抓起案上的八百里加急塘报,墨迹淋漓处写着三千死士尽没,当下声音发颤:李卿速带禁军驰援!若让金军趁势攻城,朕...朕便要以身殉国了!说罢将一枚金镶玉印塞进李纲掌心,那印纽雕的蟠龙正硌着他掌心生疼。
李纲接令时,城外幕天坡已传来金鼓之声。他不及点齐大军,只率两千神臂弓手疾驰而去,但见坡前尘头大起,完颜干离不的精锐正如潮水般涌来,当先一列金兵持着狼牙棒,棒头铁钉在晨光里闪着寒芒。列阵!李纲勒住战马,腰间宝剑出鞘,剑尖直指坡上松林——那里正是他昨夜埋下的伏兵。
转瞬之间,金军已冲到坡下。李纲猛地挥剑,两千张强弓同时震颤,箭雨如蝗般扑向敌阵。更有预先掘好的陷马坑突然崩裂,前排金兵连人带马跌入坑中,被坑底尖桩戳得惨叫连连。完颜干离不没料到宋军还有后招,急令中军变阵,却听坡上梆子响处,滚石檑木齐下,将金军阵列砸得七零八落。
这场恶战从辰时杀到未时,李纲身先士卒,铁甲上溅满了金兵的血污。当他挥剑砍断金将的马槊时,忽见远处官道上烟尘退去,完颜干离不的皂旗已撤到十里之外。他拄剑喘息,望着幕天坡下横七竖八的尸身,忽然想起姚平仲昨夜请战时的激昂模样,不由得一声长叹。
战后三日,宋军在幕天坡寻到姚平仲的玄色披风,血染的衣襟上还留着半枚箭镞。李纲亲自带人搜寻了三日三夜,从汴河冰窟找到黄河故道,却不见人踪。有人说他身负重伤遁入太行,有人说他月夜渡河北上寻金人复仇,唯有汴京城头的老兵们知道,每当朔风刮过箭楼时,那呜咽声里总似藏着热血将军未竟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