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九月十三日的风,裹着汾河沿岸的枯叶,在太原城头打着旋。风卷着枯叶满城滚,有的卡在断箭缝里,有的贴在甲胄的血痂上,像给这城蒙了层萧瑟的黄。残阳把南城的断墙染得发红,像泼了半城未干的血。王禀拄着铁枪站在垛口边,枪尖斜斜插在砖缝里,枪杆上的布条早被硝烟熏成了黑褐色——红的血渍、灰的烟痕,在秋风里簌簌发抖,倒像他鬓角新添的霜。
王禀领着十几个兵卒前往南城巡逻。他的甲胄早没了金属光泽,被硝烟熏得发乌,肩甲上的裂口里露出里衣的破絮——那是前几日撞城门时,被冲车震裂的。脚下的城砖滑得很,一层薄霜混着血渍,踩上去“咯吱”响,像踩碎了谁的骨头。兵卒们饿得脚步发飘,手里的枪拄在地上当拐,有个老兵走着走着,突然弯腰剧烈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他赶紧用袖子擦了,怕王禀看见。
身后跟着的十几个兵卒,个个瘦得只剩骨架,甲胄在身上晃荡,手里的刀却攥得死紧。有个断了左臂的老兵,用牙咬着箭杆往弓上搭,弓弦“嘣”地响了声,竟断了——那是用最后一点牛筋补过的,此刻断得干脆,像根绷到极致的线。
“南边倒还静。”王禀望着城外金营的旗号,那些黑旗在风里招摇,像一群饿鸦。他刚说完,北城方向突然炸起一声喊,不是野狗的狂吠,是自己人的嘶吼,带着绝望的锐响,刺破了午后的闷。
跟着,一股黑烟冲天而起,在秋阳里散成蘑菇状——那是北城角楼的烽烟,只有城破时才会点燃的信号。
“总管!北城!北城狼烟!”亲卫的喊声撞在箭楼上,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寒鸦。那鸦“呱呱”叫着冲上天,翅膀扫过歪斜的旌旗,旗上“太原”二字早被箭射得千疮百孔,此刻在风里抖得像片枯叶。
“不好!”王禀猛地转身,铁枪“当”地拄在砖上,枪尖震得碎渣乱飞。他望向北城,那里的喊杀声越来越密,夹着金人的狞笑、兵器撞碎骨头的闷响,还有妇人的哭嚎,像无数把锥子往人耳朵里扎。
“总管!北城……北城破了!”一个士兵连滚带爬从马道冲上来,甲胄歪在一边,脸上沾着别人的血,“金狗不知从哪调来的生力军,黑压压的像潮水,撞开了西角门,正往城里冲!”
王禀的手猛地攥紧枪杆,指节泛白,枪杆上缠的布条被攥得皱成一团——红的血渍,灰的硝烟,在秋阳下格外刺目。他没回头,只对身后兵卒吼道:“拿家伙!跟我去北城!”
兵卒们早忘了饿,忘了累,抄起身边的短刀、圆木就往马道跑。那咳嗽的老兵刚才还咳得直不起腰,此刻竟抢在头里,瘸着腿蹬砖梯,嘴里骂着:“狗娘养的金狗!老子跟你们拼了!”
秋风更紧了,卷着北城飘来的硝烟,呛得人喉咙发疼。路上撞见几个往南逃的民壮,脸上沾着血,嘶喊着“北城塌了”,却被王禀一把拽住:“拿上石头,跟我杀回去!”民壮们看着他带血的脸,看着他铁枪上闪的寒光,忽然咬了咬牙,捡起路边的断砖,跟着往硝烟最浓处跑。
脚步声、喘息声、兵器碰撞声,混着秋风里的喊杀,在太原城的街巷里滚。王禀跑在最前,铁枪拖地的“哗啦啦”声,像在给身后的人敲着鼓点。他知道北城的墙薄,知道那里的民壮多是老人孩子,可他更知道——这城是块骨头,断也得断在拼杀里,不能烂在逃跑的路上。
风里的枯叶还在飞,像在追着这支往死地冲的队伍。王禀的影子被残阳拉得很长,映在满是血迹的砖地上,铁枪的影子跟着他,在秋风里抖出一道不肯弯折的光。
北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混着木头断裂的脆响、金兵的狂叫,还有自己人“跟他们拼了”的怒吼。王禀的影子被秋阳拉得很长,枪尖在地上划出火星,像要把这满城的血与火,都挑起来再搏一次。
风里的血腥味突然浓得化不开,卷着北城的烟火往南城扑,呛得人肺腑生疼。
王禀刚冲过两条马道,就见个浑身是血的民壮踉跄撞来,左臂被箭洞穿,箭杆还插在肉里,跑一步晃三晃,手里还攥着半面烧黑的旗——那是知府衙门的旗,边角绣着的“孝纯”二字,已被火星燎得只剩残痕。
“总……总管!”民壮扑到王禀身前,“噗通”跪倒,膝盖砸在碎砖上,溅起的血珠弹在王禀的靴底。他张着嘴喘气,每口都带着血沫子,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北城破时,张知府……率府衙兵丁在府衙前巷战……力竭……力竭被金狗擒了!那领头的金将……用刀架着他脖子,正往府衙里拖!”
王禀低头看着那民壮,民壮胸口还插着半片断箭,血正顺着衣襟往下淌,在地上积成一小滩,像朵迅速枯萎的红菊。“张大人……”王禀的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铁,指节攥着铁枪杆,竟把枪杆上的旧布条攥得褪了色。
他想起张孝纯。那知府平日里总穿着洗得发白的官袍,袖口磨出毛边,却总在城根下教民壮识字,说“守土不仅靠刀枪,还得靠人心”。前几日粮尽时,张知府把自己最后一坛腌菜抱来,分给出征的兵卒,说“我是知府,饿几日不妨事,你们得有力气握刀”。此刻那文官竟战至力竭,被敌所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