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在开封城的青砖上,将那条通往大理寺的长街染得猩红。王棣戴着镣铐,每一步都溅起细碎的血珠——那是昨夜被严刑逼供时渗的血,此刻混着尘土结成暗红的痂。白色囚服上的囚字被汗水浸得发烫,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喉头泛腥。
走快点!押解的禁军踹在他膝弯,王棣踉跄着跪倒,额头撞在青石板上,溅起的血珠恰好落在一道龟裂的砖缝里,恰似他此刻寸寸断裂的心肠。他抬头时,看见朱雀门的鸱吻在暮色里勾出狰狞的剪影,想起三日前杨再兴在箭楼说这城还没死透,原来最烈的烽火,从来烧在自家宫墙里。
大理寺的朱漆门在身后吱呀合拢,铜环上的狮首吞口泛着冷光,像要将他生吞活剥。狱卒接过枷锁的刹那,铁链拖地的声响惊起檐下寒鸦,翅尖扫过明镜高悬的匾额,留下几片带血的羽毛。
与此同时,荆国公府的石狮被暮色镀上一层寒霜。杨再兴的银枪被粗麻绳捆在廊柱上,枪缨上的红绸浸了血,在穿堂风里飘成招魂的幡。他望着庭院里被踩碎的梅枝——那是王棣亲手栽的,此刻断口处凝着冰碴,像极了今早被缴的虎符。
狗官敢动俺铁牛爷爷的刀!张铁牛的怒吼震得窗棂发抖,粗布袖口被撕裂,露出臂上二字的刺青,拳头砸在朱漆柱上,木屑混着血珠簌簌落。他腰间的大环刀早被夺走,刀鞘上的铜铃却还在响,叮当作声里混着许青压抑的咳嗽。
许青靠在假山石上,胸口的箭伤又裂了,血浸透了素色短打。他望着墙头上盘旋的乌鸦,忽然想起出发勤王那日,王棣说箭要射向胡虏,不是自家兄弟,喉间涌上的血沫竟带着铁锈味。
朱淮蹲在西厢房的门槛上,手里还攥着半截断弓。这张硬弓曾射落过三只金鹰,此刻却连弦都被拆了,竹片上的裂纹里嵌着校场的黄沙,像极了他眼角的皱纹。王忠蹲在他脚边,这个被王棣赐名的少年,指节抠着青砖缝,指甲缝里渗出的血,在地上画成歪歪扭扭的字。
张宪最后一个被推进偏院,他怀里藏的王棣给他批注的兵书被搜走时,书页散落一地,被靴底碾得模糊。他望着廊下那株枯死的老梅,想起王棣教他写保家卫国时,墨汁溅在宣纸上,像极了此刻天边的晚霞。
暮色漫过二进院时,整座荆国公府突然静得可怕。唯有风卷着残叶,在空荡的演武场打着旋,卷起的细尘里,还能看见几星未扫的枪尖反光——那是他们前日演练时,杨再兴的银枪挑落的晨露,此刻却冷得像冰。
铁锁在门环上撞出钝响,将最后一丝天光锁在院外。杨再兴忽然低笑一声,笑声撞在石墙上,碎成满地苍凉。他望着廊柱上的银枪,枪尖对着宫墙的方向,在暮色里泛着一点寒星,像极了他们从未闭上的眼。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丙辰日,朔风卷着铅灰色的雪沫子,抽在开封城头的垛口上,发出呜呜的哭嚎。城墙砖缝里凝着的冰碴子泛着青白,像无数把断刃嵌在城骨上,而城外十里处,金兵大营的炊烟已如墨柱般直插天际,将那轮本就惨淡的日头遮得只剩一圈昏黄。
城堞边,郭京正踏着罡步。此刻换了件洗得发白的杏黄道袍,袍角绣着歪歪扭扭的六甲符箓,被风掀得猎猎作响。他面皮蜡黄,颔下几缕山羊胡沾着冻住的鼻涕,一双三角眼却瞪得滚圆,正对着城下金兵的方向念念有词。左手捏着张黄纸符,右手握柄桃木剑,剑刃上还粘着半截燃尽的香灰,随着他踏步的动作簌簌往下掉。
“六甲神将听吾号令——”他突然顿住脚,桃木剑往城砖上猛地一拍,那符纸竟无火自燃,青灰色的烟顺着他指缝往上飘,混着他口中喷出的白气,在寒风里拧成一团怪影,“此去斩金狗首级,如探囊取物!尔等且看,待贫道神兵一出,管教那完颜斡离不、完颜粘罕屁滚尿流!”
城楼上的何栗听得眉梢直颤,他官袍上的玉带早被冷汗浸得发潮,却仍攥着郭京前日献上的“法书”,书页边角卷得像只干硬的蝉蜕。“郭道长所言极是!”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孙傅,声音因激动而发尖,“前日道长试演,隔空斩落庭中老槐,此等神通,岂容置疑?”
孙傅连连点头,花白的胡子抖得像风中的蛛网。他袖中藏着郭京给的“护身符”,符纸边角磨得发亮,此刻正按在胸口,仿佛那薄薄一层黄纸真能挡住城外呼啸的箭矢。“诸位莫要惊扰法事!”见有将领急得顿足,他猛地沉下脸,官帽上的珠串撞出脆响,“郭道长说了,凡俗肉眼看不得神兵显圣,须得让开城门,方能让六甲天兵畅行无阻!”
“参政大人三思!”一名老兵甲胄上还带着昨日血战的刀痕,他扑过来攥住何栗的袍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金兵铁骑已在城下列阵,此刻开门,与引狼入室何异?这郭京满口胡柴,前日说能撒豆成兵,今日又做六甲法,若真有这般本事,为何不早早献出?”
“放肆!”何栗猛地甩开他的手,袍角被扯破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浆洗僵硬的衬里,“你这匹夫懂什么?”他转头看向郭京,语气瞬间软下来,“道长,莫要与这等俗子一般见识。”
郭京斜睨着那老兵,三角眼眯成条缝,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黑的牙。“此等凡夫,自然不懂我六甲法的玄妙。”他举起桃木剑,剑尖指向城门方向,“时辰到了——开城门!”
“不可!”城楼上顿时一片哗然,有文官急得直拍栏杆,木栏被拍得“咚咚”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有士兵按紧了腰间的刀,甲叶摩擦声里混着牙齿打颤的响动。寒风卷着他们的呼喊撞在城砖上,又被城外金兵的号角声碾碎。
何栗却已红了眼,他抽出腰间的令牌,令牌上的铜环撞在栏杆上,发出刺耳的响。“传我命令——开宣化门!”他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谁敢再阻,以通敌论处!”
孙傅立刻附和:“快!让守城的军卒都退开,莫要冲撞了神兵!”
郭京得意地捋着山羊胡,桃木剑在空中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口中咒语念得更急,像是一群饿狼在喉头低吼。城门后的绞盘开始转动,粗大的铁链在凹槽里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极了这大宋江山在寒风中发出的哀鸣。
厚重的城门缓缓向内张开,一道缝隙先露出来,接着越来越宽,将城外漫天的风雪与金兵铁蹄扬起的烟尘,一点点放了进来。郭京站在门楼上,望着那道逐渐敞开的缺口,三角眼里闪着狂热的光,仿佛已看见自己口中的“神兵”踏雪而出,将眼前的金戈铁马踏成齑粉。
宣化门的两扇巨扉刚开到丈许宽,门轴里的积冰便在寒风里咔啦作响,像要散架的老骨。郭京早已踏着梯子登上城楼最高处,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黄符、香炉的小卒,都是他从市井里招来的混混,此刻缩着脖子,手冻得直抖,香炉里的香灰被风刮得满脸都是。
“竖旗!”郭京一声喝,三角眼在风雪里亮得诡异。早有几个兵卒扛着杆丈二高的旗杆往城楼东侧挪,旗面是粗麻布染的靛蓝,上面用朱砂画着尊天王像——头生双角,眼如铜铃,一手握鞭,一手按剑,只是画工粗劣,线条歪歪扭扭,倒像个咧嘴哭嚎的鬼魅。旗杆插进城砖的凹槽时,“哐当”一声震落半截冰棱,那面旗被北风扯得猎猎作响,朱砂画的天王眼珠仿佛在雪光里滚了两滚。
“神兵出阵!”郭京扯开嗓子又喊,桃木剑往城下一指。城门后早挤着数百号人,便是他那“六甲神兵”——多是些没上过战场的市井泼皮,有的穿着偷来的禁军旧甲,甲片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有的干脆裹着棉被,手里攥着菜刀、木棍,甚至还有人举着根扁担,扁担头上还缠着块红布,当作“法器”。领头的是个瘸腿的前戏子,脸上涂着油彩,被寒风冻得发僵,一瘸一拐地喊:“随我杀金狗——立大功,以后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
话音未落,这群“神兵”便被后面的人推搡着往城外涌,脚底下的冰碴子被踩得咯吱响,有人没走两步就滑倒,引得一阵哄笑,笑声里混着哭腔。
城外的金兵早已列阵等候。完颜斡离不的女真铁骑列成三排,铁甲映着雪光,像一道移动的冰墙。最前排的金兵弓上弦、刀出鞘,见城门里涌出来的竟是这等乌合之众,领头的百夫长忍不住咧嘴笑,露出两排黄牙,猛喝一声:“杀!”
铁蹄声瞬间炸响,如闷雷滚过冻土。金兵的铁枪如林般刺出,枪尖裹着风雪,带起一道道白练。头排的“神兵”还没看清对方模样,就被挑得倒飞回去,撞在后面的人堆里,惨叫声混着骨折声在城门洞里回荡。有个举扁担的泼皮想转身逃回,被金兵的狼牙棒迎面砸中,脑袋像个烂西瓜般炸开,红的白的溅在那面靛蓝旗角上,倒比朱砂更鲜艳。
“神兵”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顷刻间溃不成军,哭爹喊娘地往城门里挤,后面的人想逃,前面的人被绊倒,互相踩踏,城门口顿时堆起层人墙,血顺着砖缝往城里流,冻成一道道暗红的冰棱。
城楼上的郭京却兀自捏着黄符,闭着眼踏罡步,口中念念有词:“六甲护体,刀枪不入……”忽然一阵寒风卷着血沫子扑在他脸上,他睁眼一看,只见城外的“神兵”像割麦子般倒下,金兵的铁骑已快冲到城门下,铁枪上挑着的人头正对着城楼,双目圆睁,正是那个涂油彩的戏子头领。
“怎……怎会如此?”郭京的声音发颤,捏符的手一抖,黄符飘落城下,被个溃兵踩在脚底。他猛地转头看向那面天王旗,旗面已被流矢射穿三个窟窿,朱砂画的天王像被血污糊住半边脸,倒像是在嘲笑他。
“道长!金兵要进城了!”一个小卒尖叫着扑过来,被流矢射中后心,钉在城楼的木柱上,血顺着柱缝往下淌,溅在郭京的道袍下摆。
郭京这才慌了神,桃木剑“当啷”掉在城砖上,剑刃撞出个豁口。他瞥见西侧城墙有个供守城兵卒上下的窄梯,此刻正有几个兵卒慌不择路地往下爬。“快!扶我下去!”他一把推开身边的小卒,那小卒没站稳,惨叫着从城楼边缘翻了下去,坠在城墙根的积雪里,没了声息。
郭京连滚带爬地扑到窄梯边,道袍被钉子勾住,他也顾不上扯,硬生生撕下块布来,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粗布短褂。往下爬时,脚下一滑,摔了个嘴啃泥,门牙磕掉半颗,满嘴是血,却不敢哼一声,只顾着手脚并用地往下蹭。
城楼上的天王旗还在飘,只是旗杆已被金兵的火箭射断,“哐当”一声砸在城砖上,旗面被风卷着飘向城外,恰好落在斡离不的马前。那金将瞥了眼上面的血污和歪扭的画像,嗤笑一声,马鞭一指城门:“进城!”
而郭京这时刚爬到城墙半腰,听见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吓得魂飞魄散,干脆松开手,闭眼往雪地里跳。跌在雪堆里时,他摸出怀里最后一张黄符,想也没想就塞进嘴里嚼了,混着血咽下去,随即一猫腰钻进城墙根的破庙里,扯掉道袍上的符箓,往脸上抹了把泥,混在几个逃难的百姓里,头也不回地往城南窜去。
风雪里,宣化门内的哭喊声、厮杀声越来越烈,唯有那半截折断的天王旗杆,还斜插在城砖缝里,在寒风中轻轻摇晃,像个被遗弃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