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门板被风撞得“哐当”乱响,郭京盯着供桌下那道半寸宽的缝隙,眼珠在血污与泥垢里转得飞快。西北角的草料铺火头渐弱,浓烟裹着雪片滚过街面,恰好遮住了巷口那队金兵的视线——他们正围着辆马车哄抢,车厢里的金银器皿被翻得叮当作响,谁也没留意这破庙的阴影。
“就是此刻!”郭京喉头滚了滚,混着血沫咽下口唾沫。他扒着供桌腿猛地一撑,肋骨撞在桌角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哼出半声。道袍下摆早被撕得褴褛,露出的小腿上划着数道血口子,沾着的冰碴融化后,血珠顺着脚踝滴在青砖上,晕开一个个暗红的点。
他猫着腰贴墙根挪到庙门后,手指刚碰到门板,就听见巷口传来金兵的笑骂——有个络腮胡金卒举着只玉簪子,正往同伴手里的皮囊里塞,皮囊鼓鼓囊囊,晃起来叮当作响,想来是塞满了抢来的首饰。郭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猛地拉开条门缝,像只受惊的耗子窜了出去,靴底踩在结冰的血水里,“哧溜”滑出半丈远,险些撞在堆尸上。
那堆尸是被金兵摞在巷口的,有穿“神兵”破甲的泼皮,有裹着棉被的百姓,还有个穿禁军甲胄的老兵,手还死死攥着半截断矛。郭京借着尸体的掩护往前爬,膝盖碾过碎冰与断骨,疼得他额头冒汗,却只顾着把脸往尸堆的阴影里埋——他看见那老兵脖颈上挂着块干粮袋,竟还剩小半块麦饼,便趁乱伸手扯了下来,塞进怀里时,指尖触到老兵的皮肤,冰得像块铁。
穿过三条胡同,前面忽然传来马蹄声。郭京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个猪圈里。圈里的猪早被金兵宰了,只剩摊暗红的血冰,他往稻草堆里一滚,浑身沾满猪粪与草屑,恰好遮住道袍的颜色。两匹金兵战马从圈外驰过,铁蹄踏在冻硬的泥地上,震得他耳膜发疼,隐约听见马上人在说:“粘罕大帅和二太子要查那妖道郭京,据说跑了……”
郭京的心脏像被冰锥刺了下,死死咬住那半块麦饼,才没让牙齿打颤的声音漏出去。等马蹄声远了,他连滚带爬钻出猪圈,往南猛窜——他记得宣化门内有条泄洪沟,沟口的铁栅栏去年被暴雨冲歪了半扇,此刻该是最松的缺口。
果然,泄洪沟旁的守卫早不见踪影,只剩两根歪歪扭扭的木杆,上面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只剩个空架子。沟里积着半尺厚的冰,冰下的污水泛着黑绿,飘着些断木与碎布。郭京瞅着那扇歪栅栏,深吸口气,蜷起身子往里钻,栅栏尖刺刮破了他的后背,血顺着破道袍渗出来,在雪地上拖出道浅红的痕。
钻出栅栏时,他正落在片荒僻的菜园里。菜畦早被马蹄踏平,只有几株冻枯的白菜梗戳在雪地里。远处汴梁城头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喊杀声与哭嚎声像被北风揉碎了,断断续续飘过来,听得人头皮发麻。郭京回头望了眼那座陷落的城,忽然想起城楼上被射穿的天王旗,嘴角竟扯出抹冷笑——死的都是傻子,唯有他郭京,命比金坚。
往南的路被逃难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担子一头捆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一头堆着几件破衣裳;有拄着拐杖的老妪,怀里抱着个早已冻僵的婴孩,嘴里还喃喃着“儿啊,暖和些”;还有些溃散的宋兵,甲胄早被扒了,只穿着单衣,冻得嘴唇发紫,互相搀扶着往前走,活像群丧家之犬。
郭京混在人群里,起初还只顾着埋头赶路,直到听见前面有人哭哭啼啼:“金狗杀进来了,这天下要完了……”他忽然停住脚,摸了摸怀里——那几张被血污浸过的黄符还在,是他从城楼上跌下来时死死攥着的。
“诸位莫慌!”郭京清了清嗓子,故意让声音在寒风里飘得远些,“贫道乃郭京,身怀六甲秘法,撒豆可成兵,剪纸能为马!”
人群里有几个曾见过他在汴京街头装神弄鬼的,此刻虽慌不择路,竟真有人停下脚:“是郭道长?您不是在城楼上作法吗?”
郭京挺了挺佝偻的腰,往脸上抹了把泥,倒显得眉眼更“高深”了些:“此乃天意!金兵虽破外城,却进不了内城——贫道是奉上天旨意,往南搬救兵的!”他掏出张黄符,借着雪光晃了晃,符上的朱砂被血浸得发黑,倒像道诡异的咒印,“瞧见没?这是六甲神符,贫道只需往襄阳城一站,念动咒语,百万神兵自会天降,保管把金狗赶回老家去!”
有个穿粗布短褂的汉子饿得眼冒金星,听见“救兵”二字,竟“扑通”跪了下来:“道长救救俺们吧!俺们跟您走,给您磕头了!”他身后几个难民也跟着跪下,雪地里顿时跪了一片,哭喊声混着风声,倒让郭京心里泛起阵莫名的得意。
他干咳两声,故意板起脸:“起来起来!天意不可违,凡夫俗子岂能随便跪?”说着从怀里摸出那半块麦饼,掰了小半块递给那汉子,“先垫垫肚子,跟贫道往南去。到了襄阳,贫道便作法,保你们衣食无忧。”
汉子捧着麦饼,千恩万谢地塞进嘴里,竟连饼渣都舔得干干净净。郭京瞧着他那副模样,心里冷笑——这些蠢货,当年在汴京街头信他“刀枪不入”,如今落得这般境地,竟还信他“神兵天降”。
往南的路越走越荒。官道旁的村落十有八九被金兵洗劫过,断墙残垣里飘着焦黑的房梁,井台上堆着几具无人收殓的尸体,冻得硬邦邦的,像块块黑炭。郭京裹紧破道袍,缩在逃难人群里,白天靠着那几句鬼话骗些残羹冷炙,夜里就挤在破庙里,听着难民们的哭嚎打盹。
有回路过片林子,忽遇几个散兵游勇拦路,为首的是个断了左臂的宋兵,手里提着把锈刀,喝问他们有没有干粮。郭京赶紧掏出最后两张黄符,往树上一拍,喝声“敕令”,又抓起把雪往空中一撒:“此乃六甲兵粮,尔等若敢无礼,顷刻叫你们化为齑粉!”
那断臂宋兵本就饿得发昏,瞧着他神神叨叨的模样,竟真有些发怵。郭京身后那几个信了他的难民也跟着起哄:“这是郭道长!能撒豆成兵的!你们怕不是不想活命了!”宋兵们面面相觑,终是没敢动手,骂骂咧咧地走了。
郭京望着他们的背影,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转身却对难民们扬眉吐气:“瞧见没?便是天兵天将,也得敬贫道三分!”难民们愈发信服,有个老妇还把藏在怀里的半块糠饼塞给了他,嘴里念叨着“道长保佑”。
风雪一路向南,郭京的道袍更破了,脸上的泥垢厚得能刮下一层,可那几张黄符总被他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像揣着救命的符咒。他听人说襄阳城还在宋军手里,便日日扯着嗓子喊:“往襄阳去!到了襄阳,贫道便作法退敌!”
逃难的人群像条被冻僵的蛇,在雪地里缓缓蠕动。郭京混在其中,时而瑟缩着躲避寒风,时而又挺起胸膛装腔作势。汴梁城的火光早已被抛在身后,可那股血腥气,却像附在了他的骨头上,跟着他一步步往南去,成了他行骗人生路上,甩不掉的影子。
靖康二年二月丙寅,天色未明,汴梁城的雪已下了三日三夜,却盖不住那冲天的火光与血腥。北风卷着雪沫子,往皇宫深处钻,宣德门的金钉朱门早被金兵的撞木撞得粉碎,断裂的门轴上还挂着半幅残破的黄龙旗,被风撕得猎猎作响,像条濒死的巨蟒。
“轰——”
紫宸殿的琉璃瓦被金兵的投石机砸落一片,碎瓦混着雪块砸在丹墀上,溅起的冰碴子刮在殿角的铜鹤上,铮铮有声。殿前的禁军早已溃散,剩下的几个死士背靠着盘龙柱,手里的长枪被砍得只剩半截,甲胄裂开的缝隙里渗出血来,在雪地上凝成暗红的冰。完颜斡离不骑着匹乌桓马,玄色貂裘上沾着点点血污,他抬手止住身后的亲卫,马鞭往殿内一指,声音像淬了冰:“搜。”
十数名金兵如狼似虎地扑进殿内,案几被掀翻,玉磬摔得粉碎,供桌上的青铜爵杯滚了满地,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忽然有个金兵扯着嗓子喊:“在这儿!”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东暖阁的屏风后,两个身影正瑟缩着。前面的是太上皇赵佶,往日里簪花纵酒、挥毫泼墨的手,此刻死死攥着件暗龙纹的锦袍,指节白得像雪。他头上的通天冠歪斜着,珠串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下颌上,竟挂着两道未干的泪痕。后面的皇帝赵桓,龙袍早被扯破了一角,露出的里衣沾着污泥,他双腿抖得像筛糠,若非赵佶扶着,怕是早瘫在地上了。
“狗皇帝!”一个络腮胡的金兵冲过去,抬脚就踹在赵桓膝弯。赵桓“哎哟”一声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溅起的血珠瞬间被寒气冻住。赵佶猛地抬头,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厉色,却被金兵的刀柄迎面砸来,顿时嘴角淌出血,染红了胸前的锦袍。
“拿下!”完颜粘罕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他比斡离不更得意些,脸上沾满了宋军将士的鲜血,在火光里看着格外狰狞。他手里把玩着枚玉印,正是方才从御座下搜出来的“受命于天”玉玺,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玉面,忽然嗤笑一声,“南朝的天子,原也这般不经打。”
金兵上前,用粗麻绳将二帝捆了个结实。赵佶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想说什么,却被一个金兵狠狠推搡,踉跄着往外走。他路过殿角的画架时,瞥见自己前日未完成的《瑞鹤图》,绢帛已被火星烧穿了个洞,那几只栩栩如生的白鹤,正随着火焰蜷曲、焦黑。
殿外的厮杀声渐渐稀了,只剩下妇孺的哭嚎和金兵的喝骂。宫女们被像拖牲口似的往外拽,有个穿绿萼裙的小宫女抱着根廊柱不肯放,被金兵一刀砍在腕上,鲜血喷溅在朱红的柱子上,像开了朵凄厉的红梅。内侍们的惨叫声从御花园方向传来,混着假山后滚落的石子声,很快又归于沉寂。
二帝被押到宣德门的门楼上。斡离不命人将他们推到垛口边,指着城下说:“瞧瞧你的子民。”
赵佶眯起眼往下看,只见雪地里黑压压跪满了人,有宗室、有大臣,还有些勋贵家的女眷,个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吏部尚书王时雍被两个金兵架着,花白的胡子上挂着冰碴,看见城楼上的二帝,忽然老泪纵横,张了张嘴,却被金兵一记耳光扇得没了声息。
“轰——”远处的太清楼塌了半边,火焰窜起三丈高,映得半边天都红了。赵桓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声被风卷着,细碎得像断线的珠子:“爹爹……儿错了……不该信那郭京……”
赵佶浑身一震,像是被这话刺中了痛处。他想起去年冬天,那个穿着道袍的骗子在金銮殿上夸夸其谈,说什么“六甲神兵,刀枪不入”,自己竟信了,还拨了禁军给他调遣。直到金兵破城那日,才看见那些所谓的“神兵”,原是些街头泼皮,被金兵的铁骑一冲,便像割麦子似的倒了一地……
“带走!”粘罕不耐烦地挥挥手。金兵拖着二帝往楼下走,粗糙的麻绳勒进肉里,赵佶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恍惚间,仿佛看见城楼下的雪地里,有个熟悉的破道袍身影正往南窜,怀里好像还揣着什么黄澄澄的东西——是那骗子的符?
北风更紧了,卷着雪片打在脸上,像刀割一般。赵佶忽然停住脚,望着那座燃烧的宫城,望着那片被血浸透的雪地,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一口血喷在雪地上,绽开一朵刺目的红梅。
城门外,郭京正混在逃难的人群里往南挪。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回头望了眼汴梁城的方向,只看见火光更盛了些。他紧了紧怀里的黄符,往嘴里塞了口干硬的麦饼,嚼了两下,忽然又扯出那副高深莫测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