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泽看着诸将一个个神情决绝,听着一句句掷地有声的誓言,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缓缓闭上眼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背部的剧痛依旧如影随形,可他的心中,却一片安宁。
只要这些忠义之士还在,只要大宋的火种不灭,北伐复土的大业就总有实现的一天。他虽不能亲眼看到那一日,但他相信,这些将领们一定会带着他的遗愿,带着中原百姓的期盼,浴血奋战,直到收复每一寸失地,直到迎回二圣,直到大宋的旗帜重新插遍山河。
屋内的誓言声渐渐平息,诸将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目光灼灼地望着床上的宗泽,等待着他的进一步吩咐。
窗外的天光渐渐明亮了些,透过毡帘的缝隙,洒下几缕金色的光线,落在宗泽苍白的脸上,仿佛为这位即将燃尽生命的孤臣,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而那份沉甸甸的嘱托,那份跨越生死的忠义,早已深深植根在每一位将领的心中,成为他们日后浴血沙场、誓死北伐的不竭动力。
诸将的誓言犹在梁间回荡,却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沉重。王棣起身时,玄铁铠甲的甲片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床上的宗泽,那道目光里藏着无尽的愧疚、敬重与决绝,随即转身,率先向门外走去。
岳飞紧随其后,年轻的身影挺得笔直,仿佛一杆即将奔赴战场的长枪。他的靴子踏在青砖上,每一步都沉稳有力,却在跨过门槛的刹那,刻意放缓了脚步,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再望了一眼那位耗尽心血的老将,滚烫的泪水终究还是忍不住滑落,滴在门前的青石板上,瞬间便被清晨的寒气凝结。
王彦、杨再兴等将领依次退出,每个人都保持着肃穆的姿态,没有人言语,只有甲胄摩擦的细微声响和沉重的脚步声在庭院中交织。走出卧房大门,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回身对着紧闭的房门深深一揖,那躬身的弧度,既是对宗泽的敬意,也是对那份沉甸甸嘱托的承诺。庭院中的老槐树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寒风卷着尘土掠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悲壮的场景伴奏。
“守住东京,等大人康复,等北伐号令!”王棣低沉的声音在庭院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玄铁手套摩擦着脸颊,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却让他的眼神愈发锐利。
“诺!”诸将齐声应和,声音响彻庭院,震落了枝桠上残存的霜雪。随后,他们各自散去,奔赴城防、军营、粮库等各处要地,东京城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留下了他们坚毅的身影,仿佛宗泽的嘱托已经化作无形的力量,支撑着这支铁血之师。
卧房内,随着诸将的离去,喧嚣散尽,只剩下无边的寂静与凝重。宗泽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望向紧闭的房门,仿佛还能看到那些将领们刚毅的面容,听到他们掷地有声的誓言。他的嘴角再次牵动,那抹欣慰的笑容尚未完全展开,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这一次的咳嗽比之前更为猛烈,他蜷缩在床上,双手死死抓着被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枯瘦的肩膀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出,带着撕裂般的疼痛。背上的毒疮仿佛被这剧烈的震动撕扯开来,滚烫的脓血浸透了被褥,腐臭与药味交织在一起,弥漫在整个卧房,令人窒息。
咳了许久,宗泽才渐渐平息下来,他瘫倒在被褥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薄纸,嘴唇干裂,渗出细密的血珠。他抬起枯瘦的手,想要擦拭嘴角的血迹,却发现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只能无力地垂下,落在身侧的床沿上。
床沿的木板被岁月磨得光滑,带着一丝温润的触感。宗泽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木板上摩挲着,那触感让他恍惚间想起了年轻时在书房练字的时光,想起了杜甫那首流传千古的《蜀相》。那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胸怀报国之志,常常吟诵着“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像诸葛亮那样,辅佐明君,匡扶社稷。
可如今,他已近七旬,满头白发,一身病痛,却依旧未能实现心中的抱负。诸葛亮六出祁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终却落得“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结局。而自己呢?守东京,聚义军,写血疏,盼北伐,可到头来,依旧是中原沦陷,二圣未归,官家偏安,奸佞当道。这般境遇,与那位蜀汉丞相,何其相似?
想到此处,宗泽的眼中闪过一丝迷离,随即被深深的悲怆取代。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先是无声地默念,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渐渐地,他的声音从喉咙中溢出,细若蚊蚋,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像是要耗尽全身的气力。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却依旧努力维持着诗句的韵律,眼神望向遥远的南方,仿佛看到了锦官城外那片郁郁葱葱的柏林,看到了那位鞠躬尽瘁的老臣的身影。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念到此处,宗泽的呼吸愈发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想起了东京城的宫阙,想起了曾经的繁华盛世,如今却只剩下断壁残垣,草木丛生。那些曾经的莺歌燕舞,早已被金贼的铁蹄踏碎,只剩下百姓的哭号与义军的呐喊。这“自春色”的碧草,“空好音”的黄鹂,不正是如今大宋江山的写照吗?山河依旧,却已物是人非,令人扼腕叹息。
他的眼角滑下两行清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缓缓流淌,滴落在被褥上,与脓血、药汁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悲是痛。背部的毒疮依旧在灼烧般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痛感,可他却像是浑然不觉,沉浸在诗句的意境与自身的境遇之中。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这两句诗,像是一根针,刺痛了宗泽的内心。诸葛亮得到刘备的三顾茅庐,倾心辅佐,历经两朝,鞠躬尽瘁,那份君臣相知、同心协力的情谊,是多少仁人志士梦寐以求的啊!而自己呢?虽有报国之心,却遇不到明主的全然信任。官家年轻怯懦,被奸佞蒙蔽,对北伐之事犹豫不决,二十三道血疏,终究未能换来一句坚定的承诺。那份孤掌难鸣的无奈,那份壮志难酬的悲愤,此刻都化作泪水,汹涌而出。
他想起了与赵构的寥寥几次相见,想起了自己在朝堂上的据理力争,想起了扬州行宫中黄潜善、汪伯彦等人的冷嘲热讽。若是官家能如刘备信任诸葛亮那般信任主战派,若是朝堂之上能少些奸佞,多些忠义之士,大宋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中原何至于沦陷?二圣何至于北狩?
宗泽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心中的愤懑与不甘。他的声音渐渐提高了些许,虽依旧虚弱,却带着一股悲壮的力量,在寂静的卧房内回荡。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当这最后两句诗从他口中吐出时,宗泽的声音陡然拔高,却又在瞬间耗尽了所有的气力,戛然而止。那“死”字出口的刹那,他的眼中迸射出一道惊人的光芒,那是壮志未酬的遗憾,是对家国百姓的牵挂,是对奸佞当道的愤懑,是对北伐大业的执着。
“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七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只剩下无尽的悲凉。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从眼角滚落,浸湿了枕巾。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率领义军北伐的场景,看到了金贼节节败退,看到了中原故土收复,看到了二圣归来,看到了大宋的旗帜重新插遍山河。可这美好的愿景,终究只是一场幻影。
他的手再次抬起,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能无力地挥舞了几下,最终重重地落在床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背部的剧痛再次袭来,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朦胧。
卧房内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燃到了尽头,只剩下微弱的余光,映照着宗泽苍白而坚毅的脸庞。窗外的天光依旧惨淡,寒风卷着尘土,在庭院中呼啸。那两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吟诵声,仿佛还在卧房内回荡,又仿佛穿透了墙壁,传遍了整个东京城,传到了黄河两岸,传到了遥远的江南,诉说着一位孤臣的忠义与悲壮,诉说着一个王朝的兴衰与荣辱。
宗泽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却也愈发微弱。他的目光依旧望着南方,望着扬州行宫的方向,心中默念着:“官家……北伐……中原……”那未尽的话语,那未了的心愿,都化作了无尽的遗憾,留在了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而那两句诗,却如同烙印一般,刻在了每一个忠义之士的心中,成为了他们日后浴血奋战、誓死北伐的精神图腾。
东京城的寒日依旧惨淡,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头,将整座都城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阴霾之中。宗泽卧房的药味与腐臭尚未散去,街巷间却已悄然弥漫开另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烽火狼烟的焦灼。
北风卷着碎雪,掠过东京城头的雉堞,呜呜作响,像是在预警着即将到来的风暴。城防之上,守卒们裹紧了单薄的铠甲,握着长戈的手冻得通红,目光警惕地眺望着黄河以北的方向。往日里,宗泽总会在这个时辰亲自巡查,那佝偻却挺拔的身影是守城将士心中最坚实的依靠,可如今,帅旗之下,只剩下空荡荡的马道,徒增几分凄凉。
就在这时,三匹快马冲破风雪,疯了似的奔向东直门。骑手们一身征衣染血,发髻散乱,脸上满是风霜与惊惶,马蹄踏在结冰的石板路上,溅起碎冰与尘土,发出“得得”的急响,如同敲在东京城每个人的心上。
“紧急军情!滑州急报!”为首的骑手高举着一面染血的认旗,嘶哑的呼喊声穿透风雪,传入城门守卒耳中。认旗上“滑州沿河第一寨”的字样已被血渍模糊,却依旧透着一股十万火急的意味。
守卒不敢耽搁,连忙开启侧门。骑手们勒住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口沫飞溅。为首者翻身下马,踉跄了几步,几乎栽倒,他顾不上喘息,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密封的文书,双手递向守将:“金贼……金贼小股骑兵渡过黄河,偷袭我寨!寨堡失守,校尉战死,弟兄们拼死突围,恳请留守大人速发援兵!”
消息如同野火,迅速传遍了东京城。不多时,一道道告急文书接踵而至,从濒河的胙城、长垣,到滑州以南的韦城、胙城诸寨,每一封文书都带着血与火的气息。文书中写道,金军骑兵皆是精锐,人数虽不多,却极为凶悍,渡过黄河后,便四处烧杀抢掠,焚毁民房,屠戮村民,袭扰宋军寨堡,所到之处,鸡犬不留。
“金贼骑兵约有三百余骑,分三路袭扰,皆是轻甲快马,来去如风!”
“长垣县外十里堡遭袭,粮草被劫,守卒伤亡过半!”
“韦城寨堡被围,贼兵日夜攻打,城垣已被攻破一角!”
一道道噩耗汇聚到东京留守司,议事厅外的廊柱上,很快便贴满了染血的告急文书。值守的参军们面色惨白,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军情,笔墨在纸上匆匆划过,留下的却是一行行触目惊心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