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羞得耳根都红了，偏又无力将老爷推出门去，只得别过脸去假装没听见。
偏生岳山立在榻前絮絮叨叨：这原不是什么大病，硬撑着反倒不好。待会儿叫雪雁来给你敷个暖袋，再煮些姜糖水喝。
这几日莫要沐浴，仔细着凉。若要更衣，只管唤雪雁帮忙。
紫鹃忍俊不禁，掩着嘴轻笑出声。
笑什么？
她转过脸来，眼波盈盈：老爷这会子倒像极了那些爱唠叨的老嬷嬷。
岳山也跟着笑起来，替她掖紧被角，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原是我疏忽了，在府里时有可卿照应着。如今既跟着我，自然该看顾周全。
紫鹃轻轻点头，眸中似有星光闪烁。
待岳山掩门离去，嘱咐过雪雁，便往正堂处理公务去了。
贾芸进来禀报时，正见岳山眉目森冷地批阅文书，与方才判若两人。
老爷，已过四日期限，那些抗命的粮商该如何处置？
岳山提笔在名册末圈了两个名字：先从这两家开始，让他们慢慢体会什么叫求生不得。
......
黄府花厅里，众商贾正推杯换盏，忽见家仆慌慌张张跑来：不好了！侯爷亲自带兵往潘家去了！
歌舞声戛然而止。
他岳山真敢动手？家仆战战兢兢道：侯爷带着全副武装的亲兵，街上百姓都躲着走......
满座宾客齐刷刷望向黄文华。
断我等活路，他拿什么赈灾？黄文华摔了酒杯，莫非真能凭空变出粮食来？
方才还笙歌鼎沸的花厅，此刻静得能听见银箸落地的声响。
黄文华侧首询问身旁的清客：“近日衙门可有要事？可有向周边征粮的风声？”
清客答道：“未曾听闻，除了安京侯召集八镇官吏至沧州外，并无其他大事。安京侯似乎一直留在衙门，未曾外出。”
黄文华略一点头，啜饮一口早茶，拭净唇角，镇定道：“诸位不必惊慌。岳山前往东城，无非是冲着潘、高两家，欲以雷霆手段震慑我等，切莫自乱阵脚。”
“潘、高两家在众人中地位最低，高家甚至缺席前几日宴席，怕是早已胆怯，欲与我等撇清干系。相较之下，潘家家主尚算识相，我等不可袖手旁观。”
“诸位先回府稍作准备，随后在潘府门前会合，静观岳山如何动作。”
……
城东，高家。
岳山率京营兵卒抵达时，高家大门敞开，家主携全府上下列队相迎，似早有准备。
岳山冷眼扫视，见一儒衫中年人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草民拜见侯爷。”
岳山眯眼打量此人，见他身形中等，头戴方巾，衣着简朴，并无商贾俗气。
“免礼，你有功名？”
高家主慌忙起身，恭敬答道：“草民愚钝，仅中秀才，未能通过乡试。因家贫母病，只得弃文从商，方有今日。”
说罢，他又急忙解释：“草民绝非有意与侯爷作对。高家以香料营生，存粮有限，亦未参与他人勾当。草民变卖家产，凑得半数钱粮，虽耽搁数日，但愿为侯爷分忧。”
岳山微微颔首：“你倒是机敏。”
高家主低声道：“商贾起家，难免有亏心之举。若这些钱粮可抵罪过，恳请侯爷宽恕。”
岳山轻抚剑柄，淡淡道：“本侯非嗜杀之人，念你诚心悔过，便饶你这次。无论科举还是经商，心中须有准绳，纵不能‘先忧后乐’，亦当知‘穷独善身，达济天下’。”
高家主连连称是：“侯爷教诲，草民定当谨记。”
岳山转身下令：“将府中粮米运往城中粮仓，以备赈灾。其余人，随我前往潘家。”
待岳山率兵离去，高家主才敢抬头，长舒一口气，拭去额间冷汗。
回到内室，见妻儿哭作一团，他心烦意乱。
妻子泣道：“老爷，咱家又未作恶，甘愿受罚便罢，为何还主动献出半数家财？往后如何度日？”
高家主怒扇妻子一掌，斥道：“愚妇之见！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高家家主望着几个满脸不解的儿子，沉声道：“商贾终究是末流，难登大雅之堂。你们定要勤学苦读，博取功名，方能光耀门楣。”
“爹，家财尽数上缴，我们哪来的银钱读书？”
高家家主眉头一蹙，厉声道：“范公断齑画粥的故事都忘了吗？清粥腌菜尚能成就功业，何况家中尚有衣食供给？”
见父亲动怒，几个孩子顿时噤若寒蝉。
提及范公，高家家主忽觉豁然开朗，暗忖：“侯爷方才提及范公，莫非是在提点我？安贫乐道方能立清正家风？”
“奢靡易染，节俭难守。这几个孩子是该严加管教了。”
抬眼望向门外，高家家主不禁感叹：“侯爷文武双全，既能震慑八镇官吏，又能整肃吏治。区区商贾，竟敢与之抗衡？可笑至极。”
他负手大笑而出，步履轻快。
恰在此时，黄文华一行人途经高府，见粮车络绎不绝运往官仓，院内仆役洒扫庭除，众人皆面露不悦。
“黄家主，高家这是……”
黄文华冷笑道：“不识时务，自毁根基。即日起将其逐出沧州商会，且看他如何维系家业。”
“黄家主英明。”
稳住众人后，黄文华挥手道：“走，先去潘家探探风声。”
……
岳山行至潘府，只见高墙紧闭，全然无视政令。
他对贾芸笑道：“这家人可比不上高家懂事。”
贾芸附和：“若都这般顺从，大人岂非白跑一趟？”
岳山点头：“有理。”
随即下令：“破门！”
十余名甲士持械上前，轰然撞开府门。
官兵鱼贯而入，迅速控制各处通道。
潘家家主闻声而出，见院内刀光凛冽，顿时面如土色。
“大人，这是何意？”
岳山策马上前，冷声道：“潘家主莫非未接政令？”
潘家家主慌忙辩解：“大人明鉴！我潘家从未参与 ，都是朴知府等人强行索贿。至于囤积居奇更是冤枉，如今物价飞涨实因货源短缺，总不能让商贾亏本经营啊。”
“大人辛苦，小的备了三千斤粮食孝敬，求大人体谅我们小门小户的难处。这百来口人要养活，实在攒不下多少家底啊。”
岳山轻笑道：“你误会了，本侯不是为这两件事而来。”
潘老爷满脸困惑：“那大人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本侯心善，让你死个明白。”岳山朝贾芸招手道，“给他念念。”
贾芸躬身领命，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元庆二十五年，潘家承办粮仓修缮，虚报款项，偷减工料，与知府朴正合谋 官银三万余两。元庆二十八年，潘家承运木材，谎报损耗，私卖圆木，获利万余两......”
潘老爷听得面如土色，冷汗涔涔，双腿不住打颤，而贾芸仍在继续。
“经查，潘家实际占田一千三百二十亩，地册仅录二百亩，多年逃税数倍，致朝廷税银损失难以计数。”
贾芸合上文书：“潘老爷，可还有话说？”
此刻潘老爷已瘫跪在地，额头紧贴青砖，却觉不出寒意——他整颗心都已凉透。
他万万没想到，岳山竟连陈年旧账都翻了出来。
商贾发家，谁没用过避税手段？真要细查，哪个干净？
若按此例，沧州商贾怕是要被连根拔起。届时商铺尽关，百姓纵有银钱，何处采买？商贸断绝，城池何谈复兴？
潘老爷想不通，也没工夫再想了。
见他不语，岳山冷哼道：“既已认罪，不必多言。来人，上铡刀！”
待将潘老爷按在刀下，岳山翻身下马，亲自执刀。
“若是知府问罪，你或可行贿脱身，或可狱中周旋。”
“但本侯治罪，够杀头便立斩。何须等到秋后？你说痛不痛快？”
潘老爷浑身发抖：“大人开恩！小的愿献半数家产购粮......不，全部家产献与大人！求饶小的一命，今后必效犬马之劳！”
岳山嗤笑：“杀了你，家产照样归我，何必留你性命？早先若痛快交粮，何至今日？莫非觉得本侯年少，治不了你们这些老狐狸？”
潘老爷涕泪横流：“小的岂敢！大人明鉴，潘家不过沧州小户，您真正的对手另有其人啊！潘家愿当大人马前卒......”
岳山提起铡刀：“不必！乌合之众，本侯何曾放在眼里！”
铡刀将落之际，潘老爷忽见黄文华匆匆赶来，嘶声哭喊：“黄文华！你害苦我也！”
刀锋斩落，血光迸溅，一颗头颅滚落在地，染红了青砖。
潘府上下哭声震天，连贾芸都不忍侧目，从未见过如此狠辣的手段。
岳山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下令道：查抄潘府，找出藏粮之处。若有潘家人愿供出线索，可免流放之刑，其余男丁发配夷洲，女眷......
亲兵小声提醒：侯爷，沧州尚未设立教坊司。
岳山略一沉吟：那就先关在府里做些针线活计，总不能白养闲人。
转身时，他看见一群缩在门外的商贾，正是前几日求见的那些豪绅。此刻他们却像见了猛兽般连连后退。
诸位不是要见本侯吗？岳山含笑上前，吓得众人慌忙行礼。
这些富商个个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拙劣的伪装让岳山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想必诸位不想落得潘家主这般下场吧？连累妻儿可就不好了。岳山轻抚剑柄，五年来欠缴的税银，限三日之内以粮抵偿。若办妥了......
他忽然话锋一转：本侯许你们粮价涨至二百五十文，如何？
见众人将信将疑，岳山冷笑道：不交也无妨，本侯亲自去取便是。
商贾们吓得连连应诺，岳山这才露出笑意：那就......恭候佳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