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之身那沙哑的声音，仿佛是无数枯叶在风中摩擦，带着跨越千古的疲惫与死寂。
他手中那柄锈迹斑斑的断剑，遥遥指向轮回井的投影，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巨石，砸在萧云归的心头。
“那年你还没出生，我已试过九百次。”
话音未落，笼罩四野的浓雾剧烈翻滚起来，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动。
雾气之中，一幕幕光怪陆离的幻象如走马灯般浮现，每一幕的主角，都是一个面容与萧云归别无二致的身影。
第一幅幻象，那“萧云归”浑身浴血，脚下尸山血海，手中长剑哀鸣，他确实斩尽了所有仇敌，报尽了血海深仇。
然而，他的双眼已化为纯粹的漆黑，魔气滔天，回首望向宗门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个狰狞而陌生的笑容。
他成了世间最大的魔头，最终引来天道之罚，将整个山门乃至半片大陆化为焦土。
就在天罚降临的前一刻，未来之身的身影凭空出现，一剑洞穿了他的心口，眼神冰冷，不带一丝情感。
第二幅幻象，那“萧云归”呕心沥血，终于在师尊引剑自封前找到了破解之法。
他成功救下了师尊，师徒二人相拥而泣。
可就在他欣喜若狂之际，他用以救人的那柄上古邪剑的剑灵悄然苏醒，瞬间吞噬了他的神魂，占据了他的肉身，以“萧云-归”之名，行灭世之事。
画面最后，未来之身再次出现，与被剑灵操控的“自己”大战了七天七夜，最终以半身残破为代价，将其斩于轮回井边。
第三幅幻象，那“萧云归”另辟蹊径，试图通过改写一段微不足道的历史来扭转命运。
他成功了，师尊没死，仇敌未生。
可他不知道，他改写的那个节点，正是维系天地气运的一处薄弱封印。
封印一松，导致九星连珠的天地异象提前了整整百年，人间化为炼狱，万灵涂炭。
绝望之中，他选择了自刎，而未来之身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他气息断绝，才上前收走了他的佩剑。
一幕又一幕，九百多次失败，九百多种惨烈的结局。
有的斩尽仇敌却道心崩溃，沦为行尸走肉；有的救下苍生却牺牲了所有挚爱，在永恒的孤独中疯魔；有的甚至与天道博弈，最终引发了更恐怖的因果反噬。
每一次，在最绝望、最无可挽回的最后时刻，未来之身都会如期而至，像一个最精准的刽子手，用手中那柄断剑，亲手斩杀“现世之我”。
他不是在杀戮，他是在清扫失败的棋局，是在阻止一场场更大的灾难席卷天地。
“不……不要……”灰奴儿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狼狈地扑倒在地。
那些幻象带来的冲击力太过恐怖，让他神魂欲裂。
而就在此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哀鸣，仿佛从轮回井的最深处，顺着他的耳朵钻进了他的脑海。
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疲惫、痛苦与绝望，像一个被困在永恒噩梦里的孩子，在反复呢喃。
“……我不想再杀了……我试过了……每一次都错了……救救我……我不想再杀‘我’了……”
灰奴儿浑身剧烈一颤，猛地抬起头，布满惊恐的眼睛死死盯住萧云归，颤抖地伸出手指：“那是……那是你的哭声？”
这声哭泣，不属于眼前的萧云归，也不属于那个冰冷的未来之身，它源自这片天地的核心，源自那口深不见底的轮回井！
也就在这一刻，一直被萧云归握在手中、却被未来之身气势压制得黯淡无光的焚心锤，忽然发出一声剧烈的震颤！
锤头上的魂火“轰”地一下暴涨，冲天而起，在萧云归身前凝聚成一个白袍飘飘的模糊残影。
那残影背对着萧云归，面朝未来之身，身形挺拔如松，虽然看不清面容，却透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剑者风骨。
他，正是萧云归师尊留在焚心锤中的最后一缕魂念！
“有些执念……比命还重。”白袍客的残影发出一声悠长的低语，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张开双臂，如同一座山岳，将萧云归牢牢护在身后。
未来之身眼中毫无波澜，仿佛眼前出现的不是昔日恩师的魂念，只是一片需要被斩断的雾气。
他甚至没有丝毫停顿，手中的断剑平平无奇地向前一递，一剑斩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剑气，没有撕裂空间的威势，只有一道快到极致的灰线。
“嗤啦——”
白袍客的魂影如同被点燃的画卷，从中间开始，瞬间崩散成漫天飞舞的金色光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能再说出来。
焚心锤上的魂火“噗”的一声彻底熄灭，锤身发出一声哀鸣，从萧云归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再无声息。
一剑，恩师的残魂，灭！
萧云归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眼前的一切让他肝胆俱裂，识海中更是如同掀起了滔天巨浪，轰鸣不止。
也就在这剧烈的神魂冲击之下，他胸口佩戴的那枚断心玉，骤然间变得滚烫，仿佛要将他的胸膛烙穿！
一股清凉而悲伤的意念从玉中涌出，瞬间涌入他的识海。
一幅尘封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
那是在师尊引归一剑自封的最后时刻。
画面中，师尊并非独自一人面对那柄凶剑。
他咬破指尖，以心头血为引，将自己的一缕精纯神魂，小心翼翼地注入到那半卷《斩我经》的玉简之中。
随后，他手持玉简，来到了一口幽深的古井旁——那正是轮回井。
“痴儿，为师能为你做的，不多了……”他望着井口，仿佛能看到未来萧云归的身影，眼中满是慈爱与不舍，“归姓之血，既是天赋，也是诅咒。这条路，为师走错过一次，便不能再让你重蹈覆覆辙。”
他轻轻将那融合了自己神魂的《斩我经》玉简沉入轮回井中，低声立下最后的剑誓：“我以自身剑道残念为基，融我毕生所学，化为‘试错之影’，封于轮回。若我徒儿萧云归血脉觉醒，踏上此路，此影当为他先行九百九十九次，历尽所有歧途，斩断一切灾祸之源……”
“愿他……不必重走我的路。”
话音落下，师尊的身影消散。
萧云归的识海瞬间一片清明，所有的迷雾都被这滚烫的真相驱散。
未来之身，不是未来的他！
他……是师尊以自己的剑道、自己的神魂残念为根基，再融合了这轮回井中无数次失败尝试的因果业力，最终凝聚而成的……一个专门用来“试错”的影子！
一个承载了所有失败与痛苦，只为给真正的萧云归趟出一条唯一正确道路的“守护者”！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风葬僧突然盘膝坐下，他猛地一咬舌尖，一口精血喷出，却未落地，而是悬浮于空中。
他伸出干枯的手指，以舌血为墨，在虚空中飞速书写下两个大字——
“因！果！”
血字刚刚形成，便迸发出刺目的红光，随即轰然破碎，化为点点血雾消散。
风葬僧面色惨白如纸，气息萎靡了一大截，但他却抬起头，用一双仿佛能洞穿三世的眼睛看着未来之身，一字一顿地说道：“你非他未来……你是他第一百次尝试。”
萧云归身躯一震，猛然抬头，死死地望向那个沉默的未来之身。
九百次……第一百次……数字已经不重要了！
他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未来之身每一次都那么精准地出现，为什么他对自己没有夺舍的欲望，只有斩杀的决绝。
“所以……”萧云归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要裂开，“你一次又一次地杀‘我’，不是为了取代我，是为了……替我去死？”
替他死在魔化之后，替他死在被剑灵吞噬之后，替他死在引发天地浩劫之后……用自己的“死亡”，去终结掉那些由“萧云归”这个身份引发的，一个又一个的毁灭性结局。
未来之身依旧沉默，但这一次，他手中那柄万古不变的断剑，竟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那双如同死寂星辰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龟裂，一缕微弱却真实无比的人性光芒，一闪而逝。
良久，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中的沙哑褪去了一些，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迷茫。
“最后一次……我想问你——”
“你是谁？”
这个问题，仿佛是师尊的拷问，是九百九十九次失败的亡魂的诘问，更是他这个“试错之影”对自己存在的终极疑问。
“呵……”萧云归忽然笑了，笑声中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与决绝。
他缓缓抬起手，引动体内那缕残存的归一剑意，但这一次，剑意没有指向任何敌人。
他以指为剑，催动了《斩我经》中那最凶险、最极端，连师尊都未曾真正练成的终极一式——“斩形我·焚我”！
这一式，斩的不是肉身，而是识海中的神魂本相！
“我不是你那九百九十九次失败的叠加，也不是师尊用执念造出的影子。”萧云归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明亮，他直视着未来之身，一字一句，声震四野。
“我是萧云归——哪怕只活这一次，也独一无二的萧云归！”
话音落，他的指剑已然划过自己的脸颊！
一道血痕出现，鲜血涌出，却未滴落，而是在归一剑意的催动下，燃烧起金色的火焰，瞬间在他脸上构成了一个血火交织的“归”字！
“轰！”
剑意倒灌，直冲他的识海！
在他的识海宇宙中，那尊代表着他神魂本源的青玉之躯，手持归一剑，悍然向着自身斩下！
“这一剑，不斩敌，不斩我！”
萧云归的怒吼响彻天地。
“斩的是——命不由人！”
剑光落下，不是斩向未来之身，而是狠狠地斩在了识海中那尊青玉之躯的眉心！
“咔嚓——”
一声清脆的崩裂声，不仅响在萧云归的识海，也同时响在了未来之身的身上。
他缓缓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胸口，一道与萧云归识海中青玉之躯身上一模一样的裂痕，正在飞速蔓延。
他脸上那万古不变的冰冷表情，终于彻底融化了。
他抚摸着胸口的裂痕，感受着那股源自“本我”的决绝意志，轻声低语，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萧云归说：
“……你赢了。”
他顿了顿，抬起头，眼中那丝人性的光芒变得清晰起来。
“下一次，我来问你——你是谁？”
话音落下，未来之身的身躯如同风中沙砾，轰然溃散，化作漫天飞灰，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随着他的消失，笼罩着整片空间的浓雾像是失去了支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
脚下那片映照出无数幻象的镜湖，也在几个呼吸间迅速干涸、龟裂，露出了底下漆黑的土地。
所有幻象，所有压抑，尽数散去。
断眉客第一时间冲上前，从龟裂的土地中挖出了那半截归一剑的残片。
他定睛一看，瞳孔骤然收缩——只见古朴的剑脊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极细、却深可见骨的崭新刻痕。
那刻痕中仿佛有时光在流转，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莫名气息。
一道从未有过的，“时间剑痕”。
而萧云归，正静静地立在那轮回井的井口之前。
他脸上的血痕已经消失，双目之中血丝密布，显得无比疲惫，但那双眼眸的深处，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澄明、透彻。
他终于明白了，真正的剑心境，不在于破除外魔，不在于斩断心障，而在于认清真我。
就在此刻，万籁俱寂之中，那口幽深死寂的轮回井底，突然传来一声轻柔如梦的叹息，那声音缥缈而古老，仿佛穿越了无尽岁月。
“这一剑……我来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