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废弃的兰香戏台无风自动。
斑驳的红漆剥落处渗出暗色水痕,像是陈年血迹。残缺的戏台栏杆上,不知何时搭了条素白水袖,随夜风轻轻摇曳,仿佛有人正倚栏低泣。
第七夜了。沈晦的铜钱在戏台四角布下阵法,铜锈上泛起幽幽青光,子时一到,必现真形。
胡离蹲在飞檐上,尾巴不安地拍打着瓦片:这怨气浓得能腌咸菜......
话音未落,一阵凄婉的胡琴声凭空响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戏台中央蓦然浮现一道素白身影。水袖翻飞间,露出张敷着厚粉的惨白面孔,唇上一点朱红如血。她每唱一句,戏台木板就渗出一层细密水珠,竟像是泪浸透了百年老木。
翡翠镯......鬼伶的水袖突然暴涨,缠住我的手腕,还我的......翡翠镯......
镜渊之力在血脉中翻涌,刹那间,无数画面刺入脑海——
*梳妆镜前,一双翡翠镯子套上伶人纤腕,映着满室红烛。
*暗巷里,班主从尸体腕上强褪玉镯,翡翠碰着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哀鸣。
戏台横梁垂下三尺白绫,绣鞋轻轻摇晃,鞋尖一滴血落入尘埃。
绕梁余音......鬼伶的指甲陷入我皮肉,却无痛感,只留下墨色戏词般的烙印,换回......我的镯子......
铜钱阵突然剧烈震颤。沈晦疾退三步:她在找仇人后代!
胡离的鼻子抽了抽:这味道......是黄昏总在社区公园吊嗓子的周老伯!
——
次日黄昏,社区凉亭里,白发老伯正对着夕阳唱《游园惊梦》。
他颤巍巍的唱腔与昨夜鬼音竟有七分相似。当我们走近时,他戛然收声,混浊的眼珠直勾勾盯着我腕上的墨色戏词。
来了啊......他哑着嗓子笑,露出仅剩的三颗黄牙,我祖父偷的东西,该还了。
………………………
老伯的樟木匣子散发着陈腐的霉味。
掀开褪色红绸,一对翡翠镯子静静躺在泛黄的婚书上。镯身一道裂痕格外刺目,像是被强行撑开时留下的伤疤。
祖父临终前才说出这事。老伯枯枝般的手指抚过婚书上柳逢春三个字,他当年为攀高枝,硬拆了父亲和柳姑娘的姻缘......
匣底还压着半张戏单,上面印着《牡丹亭》的曲牌,日期正是伶人自缢那夜。
鬼伶的身影在月光下渐渐凝实。她盯着婚书,惨白的脸上第一次浮现表情——那是个似哭似笑的神态。
你父亲......她飘到老伯跟前,水袖拂过他沟壑纵横的脸,可曾......恨过我?
老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竟唱起一段从未听过的戏词:我道是金玉良缘天作合,怎料想......唱到半截,他浑浊的眼里滚下泪来,父亲到死都在改这折戏,说要把杜丽娘改成团圆结局......
鬼伶的怨气突然一滞。
她腕间浮现出虚幻的翡翠镯影,与匣中实物渐渐重合。那道裂痕里渗出墨色流光,在空中交织成残缺的戏文——正是老伯方才所唱。
原来......如此......
鬼伶的身形开始消散。这次不是怨气冲天的黑雾,而是如戏台晨雾般温柔的青烟。老伯突然扑到戏台边缘,用尽气力唱完最后半句:怎料想,阴阳两隔......更团圆!
的一声,翡翠镯上的裂痕竟自行弥合。
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前,隐约现出个对镜梳妆的倩影。这次她没敷戏妆,只松松挽着发髻,腕间翡翠映着烛光,温柔得像场迟了百年的洞房花烛。
——
三日后清晨,社区公园传来字正腔圆的《牡丹亭》。
周老伯一板一眼地教孩子们唱曲,阳光下,他腕上不知何时多了对翡翠镯子。有眼尖的发现,每当唱到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时,镯子就泛起莹润的光。
沈晦掂着新到手的铜钱——钱孔里穿着的,正是半缕绕梁余音炼化的青丝。
这单生意,胡离叼着偷来的翡翠馅元宵含糊道,甜得齁嗓子。
我摩挲着戏台栏杆上消失的水袖痕迹,忽然想起消散前,鬼伶在我耳边唱的最后半句: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次,终于是笑着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