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敛去所有情绪,如同一个真正的幽魂般穿行在这座繁华的牢笼中时,那些曾经被怯懦和恐惧模糊的面目,终于在她眼前清晰地、残忍地展露出真实的獠牙与底色。
自凉亭“藏拙”之后,苏婉清能明显感觉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又少了许多。那些夫人小姐们似乎彻底将她归为了“无需在意”的一类,连偶尔的刁难和取笑都显得兴致缺缺。
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像一个卸下了所有伪装的幽灵,终于可以更加自由地、冷静地观察这座囚禁了她前世今生的将军府,观察这里的每一个人。不再带有十六岁少女的滤镜,而是用那双经历过死亡、浸透了怨恨的眼睛,重新审视。
祖父苏擎苍,镇国将军。
她只在大型家宴或年节时能远远看到。这位一家之主,须发皆白,身形依旧挺拔,眼神锐利如鹰,不怒自威。他坐在主位上时,整个厅堂都会不自觉的安静下来。他关心朝局,过问儿孙武艺功课,但对内宅琐事几乎从不过问。在他眼中,家族利益高于一切,子孙皆是维系家族荣耀的工具。苏婉清清楚地知道,若自己与家族利益冲突,这位祖父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她,就像舍弃一颗无用的棋子。
祖母赵老夫人。
看似吃斋念佛,慈眉善目,实则心思深沉,掌控欲极强。她的偏心毫不掩饰,所有的宠爱和资源都倾斜给嫡出的大房,尤其是身为世子妃的苏玉华。对二房、四房还算客气,而对她们三房,则是一种近乎漠视的冷淡。请安时,祖母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她,那眼神里没有祖孙之情,只有对一件摆设的粗略打量,或许还在心里估量着这件“摆设”将来能换来多少价值。
父亲苏承志。
她的生父,一个在她的记忆里几乎永远是模糊侧影的男人。他常年在外任职,即便回府,也大多待在自己的书房或与其他几房兄弟应酬,极少来三房这偏僻的院落。偶尔遇见,他的目光疏离而淡漠,仿佛看的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一个不甚熟悉的远房亲戚。前世的她曾为此伤心,如今却只剩一片冰冷。这个父亲,从未给过她庇护,他的淡漠,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大夫人王氏。
苏玉华的生母,将军府实际上的内宅掌权者。她端庄的面容下,是精于算计的冷酷。她看待三房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利用。苏婉清知道,在王氏心里,自己恐怕连“人”都算不上,只是一个预备着为她的宝贝女儿铺路的、随时可以牺牲的物件。
二夫人李氏。
精明外露,善于钻营,且心胸狭窄。她与大夫人表面和睦,暗地里却没少为利益争斗。她欺软怕硬,对上有王氏压着,对下则对更加弱势的三房极尽刻薄。她的女儿苏婉如,完美继承了母亲的浅薄与张扬,是条容易被当枪使的“好狗”。
四夫人周氏。
看似沉默寡言,与世无争,但苏婉清注意到,她偶尔抬眼时,目光深处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她不像二夫人那般张扬,更像是在蛰伏。她对三房的态度,是彻底的漠视,仿佛连踩一脚都觉得浪费力气。这种彻底的忽视,某种程度上,比二夫人的刁难更显冷酷。
还有那些兄弟姐妹们……
大房的嫡出子女,自带高人一等的傲气,看人时下颌微抬。二房的苏婉如,蠢坏张扬。四房的子女年纪尚小,却也已学会了看人下菜碟,对她们爱答不理。
她甚至观察着府里的下人。
那些有头有脸的妈妈们,如何对不同房头的夫人小姐们变换着脸谱。那些小丫鬟们,如何在背地里嚼舌根,如何跟红顶白,如何小心翼翼地在这复杂的环境里求生。
她看着这一切,心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这就是她的“家”。
一个等级森严,弱肉强食,充满了算计、冷漠与倾轧的地方。前世她只感到害怕和委屈,如今再看,只觉得无比讽刺。
亲情?在这里是奢侈品,是只有嫡系、只有得宠者才能偶尔尝到的滋味。温情?不过是利益交换的遮羞布,或是强者对弱者偶尔施舍的、带着优越感的怜悯。
她像一块冰冷的海绵,无声地吸收着这些信息,将每一个人的性格特点、行事风格、可能的弱点,都一一刻印在脑海中。
她知道大夫人和王氏最看重权势和体面。
她知道二夫人李氏贪财且易被挑动。
她知道四夫人周氏并非表面那般简单。
她知道苏婉如冲动无脑,极易利用。
她也知道,这府里哪些下人可能因为一点银钱或一个承诺而被收买,哪些下人或许还保留着一丝良知,可以在关键时刻加以利用。
这些观察,并非为了立刻采取行动,而是为了编织一张无形的网。一张能在未来,让她清晰地知道该从哪里入手,该如何借力打力,该如何在这片泥沼中,为自己和母亲挣得一线生机的网。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独自走在回三房小院的僻静路径上,周围是逐渐亮起的灯火和隐约的喧闹,那些都与她无关。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绝对的冷静和蛰伏的杀机。冷眼旁观,不是麻木,而是猎手在发动致命一击前,最必要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