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她闭眼假寐,耳中捕捉到的却不是秋日的静谧,而是关乎她们母女未来命运的、冰冷而残酷的私语。
秋日的午后,阳光褪去了夏日的毒辣,变得温和而慵懒。府中的主子们大多在歇午觉,下人们也得了片刻清闲。苏婉清寻了个由头,带着云翠,来到花园一处相对偏僻、靠近池塘的八角凉亭。
这凉亭位置虽偏,景致却好,一面倚着假山,三面环水,仅有一条曲折的小径相通,是个说话不易被人撞见,却也容易察觉旁人靠近的地方。苏婉清选在这里,并非真的为了赏景,而是存了几分心思——这里,偶尔会有一些有头脸的妈妈们,借着巡查或闲逛的由头,在此处交换些不便在人前诉说的体己话。
她让云翠在亭外不远处守着,留意是否有人来,自己则走进凉亭,倚靠在美人靠上,面对着波光粼粼的池水,闭上了眼睛,仿佛被这暖阳熏得昏昏欲睡。
云翠虽不解小姐为何要来这冷清地方打盹,但见她神色疲惫,也只当她是真的困倦了,便乖乖守在路口,低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
凉亭内十分安静,只有微风拂过水面带来的细微涟漪声,以及偶尔几声残蝉的鸣叫。苏婉清调整着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如同熟睡,全部的感官却都集中在了听觉上。她在等待,像一株耐心的捕蝇草。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一阵轻微而略显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低低的交谈声,由远及近,朝着凉亭的方向而来。
苏婉清的心微微一提,保持着假寐的姿态,呼吸均匀,纹丝不动。
两个穿着体面、比普通仆妇料子好些的妈妈走进了凉亭,她们显然没料到这偏僻处会有人,先是顿了顿,待看清倚在美人靠上“睡着”的苏婉清时,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并未放在心上。一个不受宠的三房庶女,睡着了更好,省得麻烦。
两人在凉亭另一侧的石凳上坐下,声音压得低低的,但在这寂静的亭子里,依旧清晰地传入了苏婉清的耳中。
“唉,这秋日账目盘算下来,各处庄子、铺子的收成,今年瞧着倒比往年还好上些许。”一个声音略显沙哑的妈妈说道,听起来像是掌管某处事务的。
“收成好有什么用?”另一个声音尖细些的妈妈接口,语气带着几分刻薄,“分到各房手里,那也是有厚有薄。就比如三房那边……啧啧,我瞧着柳姨娘前儿去领份例,那脸色,比这秋霜打的茄子还难看。”
三房!柳姨娘!
苏婉清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呼吸依旧平稳。来了!
那沙哑声音的妈妈叹了口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让三爷自己个儿不上进,在外头也没个正经差事,柳姨娘又是个没根基的。将来啊……等老太爷……哼,分家的时候,怕是连口热汤都难喝上喽!”
“何止是热汤?”尖细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按咱们府里的规矩,庶子本就分得少,三爷又不得宠,能保住现在这个院子,再得几个不挣钱的田庄铺面打发了,就算主母开恩了!到时候,柳姨娘和那几位小姐……呵,那日子,怕是连现在都不如!”
“说起来,三房也是命里无子。”沙哑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谈论既定事实的冷漠,“柳姨娘生了三个,全是丫头片子!这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是绝了根了!没有儿子撑腰,女儿嫁得再好也是别人家的人,将来在族里说话都没底气。也难怪府里上下,都没人把三房当回事。”
“可不是嘛!我听说,大夫人那边,早就在为玉华娘娘(世子妃)在王府的处境忧心了。娘娘若是一直无子,怕是地位不稳。若是……若是能从本家过继个孩子到娘娘名下,那才是长远之计。”尖细声音意有所指。
“本家?咱们府里适龄的哥儿……大房的嫡孙自然舍不得,二房、四房的……怕是也轮不到三房那点微末东西去惦记。”沙哑声音嗤笑一声,“要我说,三房那几位姑娘,模样倒是顶好的,尤其是那位三小姐,我瞧着竟比玉华娘娘年轻时还要标致几分。可惜啊……投错了胎,生在了三房,又是庶出,将来……怕是也只能由着大夫人拿捏,指不定配个什么人家呢……”
两人又低声议论了些府中其他杂事,语气间充满了对三房未来的看衰和漠视。
苏婉清静静地听着,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
这些仆妇的话,虽然刻薄,却句句都是这高门大宅里血淋淋的现实。无子,庶出,父亲不得宠,生母无靠山……这一切,都注定了她们母女在这府中的地位和未来。
前世的她,或许还对这些潜规则懵懂无知,心存侥幸。但此刻,听着这些毫不掩饰的私语,她对自己和母亲所处的绝境,有了更加深刻、更加残酷的认知。
分家无望,前途黯淡,甚至可能成为别人手中随意摆布的棋子……这就是她们注定的命运吗?
不!
她攥在袖中的手,悄悄握紧。指甲陷入掌心的嫩肉,带来细微的刺痛,却让她更加清醒。
她绝不会认命!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个妈妈似乎说完了话,起身拍拍衣裳,脚步声渐渐远去。
凉亭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吹水波的声音。
苏婉清又静坐了片刻,才缓缓“醒”来,仿佛刚睡醒般,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
“云翠。”她轻声唤道。
云翠连忙小跑进来:“小姐,您醒了?”
“嗯,回去吧。”苏婉清站起身,神色平静,仿佛刚才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无关紧要的梦。
她走在回去的小径上,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些妈妈的话,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在她心上,却也彻底扎醒了她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清楚地知道,在这座繁华似锦的牢笼里,没有人会怜悯她们,她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认知如此残酷,却也如此真实,如同淬火的钢铁,让她本就坚定的心,变得更加冷硬。前路荆棘遍布,而她,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