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车内的空气，因为李瑞的愤懑而显得有些焦躁。
“林哥，那可是五百万啊！真金白银！咱们就这么给推回来了？”李瑞还在为那封被退回去的信封耿耿于怀，他扭过头，看着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的林舟，语气里满是想不通，“咱们磨破嘴皮子，不就是为了钱吗？现在钱主动送上门，怎么又不要了？还有你最后那几句话，也太冲了，这下好了，把人彻底得罪了，天虹这条线，算是断了。”
驾驶位上的马叔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没有作声，只是将车开得更平稳了一些。
林舟没有睁眼，也没有回答。他的意识正沉浸在一片数据的海洋里。
【因果沙盘】中，钱振明的模型被前所未有的信息流包裹、渗透、解析。那个看似固若金汤的商业巨擘形象，正在被一层层剥开，露出内里最脆弱、最致命的软肋。
那行金色的【隐藏信息】，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林舟的脑海里。
【隐藏信息：其子钱小川能力平庸，沉迷投机，近期在海外期货市场上，因违规操作，捅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正面临境外金融监管机构的天价罚单和诉讼威胁。此事一旦曝光，不仅钱小川会身败名裂，整个天虹集团的股价和声誉，都将遭受毁灭性打击。】
原来如此。
林舟在心中轻轻吐出这四个字。
钱振明那看似无懈可击的防御，那句句在理的风险论，不过是障眼法。他哪里是在担心红山县的路不好走，工人不好管？他是在担心自己儿子的前路，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
他今天摆出的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本质上不是拒绝，而是一种试探。他在试探林舟，或者说，是在试探林舟背后的省发改委，到底有多大的能量，到底有多深的背景。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能帮他省下百分之二十成本的下游工厂，而是一根能把他儿子从万丈深渊里捞出来的救命稻草。
直接用这个秘密去要挟他？
这个念头在林舟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彻底否定。那是最低劣的手段，是敲诈，是勒索。即便能逼着钱振明就范，得到的也只会是一个心怀怨恨的同床异梦者，他会在项目里埋下无数的隐患。而且，这种做法也违背了林舟的行事准则。
他要的，是伙伴，不是一个被锁链拴住的奴隶。
那么，破局的关键，就不在于揭穿他的伤疤，而在于给他开出一副他无法拒绝，且能治愈内伤的良药。
这副药，必须包装得体面，让他能心安理得地吃下去，甚至还要让他觉得，这是他自己深思熟虑后做出的英明决策。
林舟缓缓睁开眼睛，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他的眼神却清明如洗。
回到课题组那间宽敞明亮的大办公室，气氛却有些压抑。
苏晓已经将今天与钱振明会谈的整个过程，复盘记录在了白板上，最后用红色的马克笔，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旁边写着四个字：【路径不通】。
“我重新评估了我们的谈判策略，”苏晓推了推眼镜，冷静地分析道，“我们主打的‘成本优势’和‘政策红利’，对于天虹这种体量的成熟企业，吸引力确实有限。他们更看重风险控制和确定性。我们的价值主张，尚不足以对冲他们心中认定的巨大风险。”
“何止是不足以对冲，”李瑞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端起凉透了的茶水猛灌一口，没好气地说，“我看那老狐狸根本就没信过我们！从头到尾都在跟我们打太极！还什么身体不适，我看他精神头比我还好！”
一直沉默的马叔，将那根从不离身的旱烟杆在桌角轻轻磕了磕，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抬起眼皮，扫了众人一圈，慢悠悠地开口：“钱振明这种人，在商海里滚了几十年，早就成了精。他嘴上说的，十句有九句半是假的。他心里真正想要的，咱们没给到。或者说，他觉得咱们给不了。”
马叔的话，一语中的，让办公室里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是啊，他们到底能给什么？
一个贫困县的投资项目？一堆看得见摸不着的政策许诺？这些东西，在钱振明那种级别的商人眼里，或许真的上不了台面。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林舟开口了。
“马叔说得对。”他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我们之前的思路，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想‘卖’给他一个项目。现在，我们要换个思路，站在他的角度，看看他真正需要‘买’的是什么。”
李瑞不解地挠了挠头：“他需要买什么？他什么都不缺啊。”
“不，他缺。”林舟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黑色的马克笔，在苏晓画的那个大大的问号旁边，写下了两个字：
“未来。”
众人面面相觑，更糊涂了。
“天虹集团看起来家大业大，是省内的制造业龙头，但实际上，它已经触碰到了天花板。”林舟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响，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在国内，它面临着产业升级的巨大压力；在国外，它缺乏品牌影响力和话语权。钱振明已经六十多岁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天虹不能在未来五年内完成一次脱胎换骨的转型，等待它的，就是被时代淘汰。”
“他今天拒绝我们，不是因为他看不到红山县的价值，而是因为他觉得，我们给出的价值还不够大，不足以支撑他完成这次豪赌。”
林舟转过身，目光扫过自己的三位组员。
“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去跟他解释红山县的地有多便宜，劳动力成本有多低。而是要让他看到，我们这个项目，能给他带来一张通往未来的船票。”
他看向李瑞，下达了第一个指令：“李瑞，你现在放下手里所有的成本核算。去查一个东西：最近五年，国内所有获得过‘全国脱贫攻坚贡献奖’、‘万企帮万村先进民营企业’这类国家级荣誉的企业名单。然后，重点分析这些企业，尤其是他们的掌门人，在获奖之后，在资本市场的表现、社会地位的变化，以及获得了哪些新增的政治身份，比如全国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等等。”
李瑞愣住了，这跟他之前做的工作，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林舟没有给他提问的机会，又转向苏晓：“苏晓，你帮我重新起草一份合作框架协议。别再叫什么‘投资意向书’了，格局太小。”
他拿起笔，在白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大字。
“标题就叫——《关于构建“一带一路”背景下新能源产业与乡村振兴联动发展示范区的战略构想》。”
“什么？”李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一带一路？乡村振兴？林哥，咱们这是不是扯得有点太远了？就红山县那个小山沟，还联动‘一带一路’？”
“调子要高，格局要大。”林舟没有理会李瑞的惊诧，继续对苏晓说，“在构想里，要把红山县的扶贫项目，定位成我们云江省深度参与国家发展战略的一个重要支点。要把天虹集团的入驻，定义为一家有远见、有担当的民营企业，在全球化背景下，主动承担社会责任、探索产业报国新路径的标杆性行为。”
苏晓虽然也觉得这个构想有些天马行空，但她没有质疑，只是点了点头，默默地记下了林舟的要求。她习惯于先执行，再在执行中去理解。
办公室里，只有李瑞一个人坐立不安，他觉得林舟今天一定是受了刺激，开始说胡话了。
“林哥，我不是怀疑你啊。”他憋不住了，站起来说，“可咱们这套说辞，也太虚了。跟钱振明那种一辈子跟真金白银打交道的老狐狸谈这个，他能信吗？这不比直接给他算经济账更不靠谱？”
林舟转过身，看着一脸焦急的李瑞，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他走到李瑞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几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他会的。”
“因为我们这次要卖给他的，不是一张画在纸上的饼。”
林舟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而是一件他现在拼了命都想得到，却又求告无门的，刀枪不入的‘黄马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