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红绸还在宫墙角垂着些微暖意,御花园里未融的残雪却已透着刺骨的寒。长春宫的鎏金铜炉里,上好的银丝炭燃得有气无力,殿内的熏香早没了往日的馥郁,只剩下一缕缕若有若无的苦药味,缠在雕花窗棂上,散也散不去。
富察琅嬅陷在铺着厚厚锦缎的拔步床上,往日里衬得她雍容端庄的明黄寝衣,此刻裹着她瘦削的身子,倒像是空荡的帆。她眼睫颤了颤,想抬手抚一抚额前的碎发,指尖却只抬到半空,便无力地落回锦被上,连带着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喉间溢出细碎的喘息。
殿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是齐太医跟着太监进了殿。他捧着药箱的手紧了紧,先给内殿的弘历行了礼,才走到床边诊脉。指腹搭在富察琅嬅微凉的腕上,片刻后,他脸色沉了沉,起身退到弘历面前,躬身回话时,声音压得极低:“万岁爷,皇后娘娘的脉象虚浮得厉害,气血亏耗已深……若是能熬到开春,地气回暖,或许还能有几分转圜的余地。”
弘历站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明黄色龙袍上的金线在昏暗里泛着冷光。他望着床上皇后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耳边突然响起从前的事——那年圆明园的荷花开得正好,富察琅嬅牵着永琏的手,笑着递给他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还有永琮刚出生时,她抱着孩子,眼里满是柔意,说要教孩子读圣贤书。可如今,永琏和永琮都不在了,连她也要撑不住了。
“熬到开春……”弘历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他对富察琅嬅的感情从来复杂,有结发夫妻的敬重,有对她持家理事的依赖,也有过因她过于循规蹈矩而生的疏离。可此刻,齐太医话里的“撑不到”像一根细针,扎得他心口发紧,那些敬重与疏离都淡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不舍,还有藏在心底的愧疚——这些年,他忙着朝政,忙着安抚其他妃嫔,分给她的心思,实在太少了。
长春宫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很快飘到了咸福宫。
高曦月靠在铺着貂皮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一只白瓷茶碗,碗里的药汁还冒着热气,泛着苦得呛人的味道。听到宫女茉心在耳边说“皇后娘娘病情加重了”,她原本苍白的脸上,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那笑意里藏着多年的怨怼,像寒梅上的冰棱,透着冷光。
“终于……”她轻轻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抑制不住的畅快,“我终于撑到这一天了。”
茉心站在一旁,看着自家主子眼底的亮意,又忍不住担忧地劝:“主儿,您身子还弱,可别太激动了。”
高曦月没理会她的话,抬手将碗里的药汁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顺着喉咙滑下去,她却像是尝不到似的,只放下碗,撑着软榻的扶手慢慢坐直身子:“茉心,给本宫更衣。”
茉心愣了一下:“主儿,您要去哪?您自从去年入冬病倒后,就没出过咸福宫的门啊。”
“去长春宫。”高曦月说着,咳嗽了两声,用帕子捂了捂嘴,帕子上隐约印出一点淡红,她却飞快地将帕子收了起来,眼神坚定,“我要亲自去见一见,我这一辈子,最恨的人。”
茉心不敢再多说,只能赶紧去拿衣裳。高曦月穿的是一件茜红色的旗装,领口和袖口绣着暗纹,不张扬,却也透着妃嫔的体面。她由茉心扶着,一步步走出咸福宫,宫道上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似的,她却挺直了脊背,连咳嗽都压得极轻——她不能让富察琅嬅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到了长春宫,殿内静得很,只有两个身影守在床边。一个是璟瑟公主,她红着眼圈,正给富察琅嬅掖着被角;另一个是魏嬿婉,手里端着一碗温水,站在一旁,脸上满是小心翼翼的关切。
看到高曦月进来,璟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里就多了几分警惕,刚要开口,却被高曦月用眼神制止了。高曦月强撑着身子,甩开茉心的手,一步步走到床边,扶着床沿坐下,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和敬公主,魏贵人,这里有本宫在,你们先出去吧。”
璟瑟咬了咬唇,还想说什么,却看到皇额娘朝自己轻轻摇了摇头,只能不甘心地跟着魏嬿婉退了出去。殿门“吱呀”一声关上,殿内只剩下富察琅嬅和高曦月两个人,烛火在墙上投下两道影子,一个虚弱地靠在床榻上,一个坐得笔直,却也透着几分病态的苍白。
高曦月先开了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皇后娘娘如今身子,可还好?”
富察琅嬅听到她的声音,缓缓看向她,眼神有些涣散,却还是努力打起精神,看着眼前的高曦月:“本宫……怕是快要不行了。”她喘了口气,声音断断续续,“今日你来了也好,本宫正好有话要问你。从前……从前本宫与你,虽不算亲如姐妹,好歹也算互相和睦,可不知为什么,曦月,你要处处针对我,针对永琏,针对永琮……”
提到永琏和永琮的名字,富察琅嬅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也颤抖了,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砸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们是我的孩子啊……你为什么要对他们下手?”
高曦月听着她的话,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嘲讽:“为什么?旁人不知道缘由,皇后娘娘,你应该最清楚才是。”
“本宫不清楚。”富察琅嬅皱着眉,眼里满是疑惑,“本宫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没有亏待过我?”高曦月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她抬手,从袖筒里拿出一只赤金镯——镯子的样式很古朴,上面刻着缠枝莲纹,正是当年富察琅嬅送给她和娴贵妃的那只。她将镯子放在掌心,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娘娘还记得这只镯子吗?当年你说,是先帝赐下的好物,分赏给我和娴贵妃,说能保我们平安顺遂。可这里面有什么,娘娘应该最清楚。”
富察琅嬅看着那只镯子,眼神里的疑惑更重了:“这镯子……确实是先帝赐下的,本宫亲自挑选了两只,给你和娴贵妃各一只,里面能有什么问题?”
高曦月没说话,抬手从头上拔下一支银簪,簪头很尖。她握着簪子,轻轻挑开镯子内侧一个不起眼的暗扣——那暗扣做得极隐蔽,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暗扣被挑开后,她倾斜镯子,一颗褐色的小药丸从里面滚了出来,落在掌心,还带着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香气。
“这是零陵香。”高曦月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恨,“娘娘不会不知道吧?这东西藏在镯子里,日日贴着我的手腕,慢慢渗进我的身子里——若不是因为它,我又怎么会多年无子?若不是为了能有个孩子,我又怎么会病急乱投医,用了那些伤身子的猛药?我若不是身子亏空,璟兕又怎会生来体弱,小小年纪就感染天花,没了性命?”
她说着,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砸在掌心的药丸上。那些年的委屈、痛苦、失去孩子的绝望,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我缠绵病榻这些年,日日受着病痛的折磨,看着你稳居皇后之位,看着你有永琏、永琮,我就恨!恨你当年的算计,恨你把我当成棋子,恨你毁了我的一辈子!”
富察琅嬅看着那颗药丸,又看着高曦月眼底的恨意,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细碎的声响,瞳孔里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她从来不知道,那只镯子里面,竟然藏着这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