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龙是被手机震醒的。
不是闹钟，而是那种永不停歇、仿佛要把床板都震穿的密集信息轰炸。
他宿醉的脑袋里像塞了一团沾满工业酒精的棉花，胀痛、昏沉。昨天杀青宴后，他又和剧组的几个兄弟喝到了天亮，最后是怎么回到这个月租三千块的出租屋，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摸索着抓过床头的手机，眯着眼解锁。
屏幕亮起的瞬间，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但更刺眼的是屏幕上铺天盖地涌来的信息。
微信，999+。短信，999+。未接来电，上百个。
他那些八百年不联系的小学同学、当初嫌他穷甩了他的前女友、曾经对他爱答不理的选角导演……所有人的头像都在屏幕顶端疯狂跳动，争先恐后地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孟龙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出事了？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混迹底层多年，他对这种山雨欲来的阵仗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
他手有点抖，点开了微博。
开屏广告过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热搜榜。
那两个鲜红的、仿佛在滴血的【爆】字，像两记重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眼球上。
第一名：#让子弹非#【爆】
第二名：#孟龙演技炸裂#【爆】
孟龙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名字，和他绑定在一起的，是那个代表着互联网流量巅峰的字眼。他把手机拿到眼前，又拿远，生怕是自己宿醉眼花看错了。
没错。
就是他，孟龙。
那个在工地搬过砖，在剧组跑过龙套，为了一个三秒的镜头能在大冬天跳进冰河，被无数人嘲笑“戏痴”“疯子”的孟龙。
一夜之间，他好像成了全世界的焦点。
他点开自己的微博主页，粉丝数那一栏的数字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飙升。
一百万……三百万……八百万……
他刷新一次，数字就跳动几十万。评论区和私信已经彻底沦陷，变成了滚动的瀑布，根本看不清具体内容。
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感觉包裹了他。像是在深海里潜泳，周围的水压挤压着他的耳膜，让他听不到任何真实的声音，只能看到光怪陆离的幻象。
他茫然地坐起来，环顾自己这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墙皮有些脱落，角落里堆着没来得及洗的衣服，窗外是城中村密密麻麻的握手楼。
这一切都和昨天没什么两样。
可他又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赤着脚下床，走到那面满是裂纹的穿衣镜前。镜子里的人，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头发乱得像个鸟窝。他对着镜子，扯出一个笑容，又很快垮了下去。
“这就……火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电话。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老妈”。
孟龙的心猛地一紧。这是他最害怕，也最渴望接到的电话。他深呼吸，接通了。
“喂，妈。”
“儿啊！我的儿啊！”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刚一响起，就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哭腔，“你……你上电视了！不是，比上电视还厉害！你火了！全村的人都在说！你二舅刚才打电话来，你表弟他们都在看你的那个电影，说你演得太好了！说你是大英雄！”
孟龙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能想象到，在那个偏远的小山村里，他的父母正被亲戚邻里包围着，接受着他们一辈子都没体验过的恭维和赞美。那些曾经在背后说他“不务正业”“白日做梦”的人，此刻一定都换上了一副最谄媚的笑脸。
“妈，我……”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爸……你爸他……他哭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他刚才躲在屋里，拿着手机，一边看那些人夸你，一边掉眼泪。他说……他说他以前错怪你了……”
“轰”的一声，孟龙脑子里最后一根紧绷的弦，断了。
他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子，把头埋在膝盖里，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痛哭起来。
他想起了父亲那张刻满皱纹的脸，想起了父亲每次在电话里让他“找个正经工作”时的叹息，想起了他为了几百块的片酬，在泥里打滚，满身是伤，却不敢告诉家人。
十年的委屈、不甘、孤独和坚持，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这不是一夜成名。
这是用一万个孤独的夜晚，和无数次想放弃的念头，硬生生凿出来的一点光。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电话那头的母亲开始担心地呼唤他的名字，他才胡乱抹了一把脸，站了起来。
“妈，我没事。你们……保重身体，等我忙完这段，就回去看你们。”
挂掉电话，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一些东西被抽空了，又有一些新的、更坚韧的东西生长了出来。
他重新打开微博，这一次，他没有去看那些疯长的数字，而是点开了#让子弹非#的话题广场。
他看到了无数网友的帖子。
“我是一个普通的程序员，每天被老板骂，被需求压榨，我觉得自己活得像条狗。直到昨晚看到张麻子说‘我想站着，还把钱挣了！’，我一个大男人在显示器前哭了。谢谢孟龙，你演的不是张麻子，你演的是我们。”
“考研三战失败，本想放弃了。看完《让子弹非》，我决定再来一年。张麻子连黄四郎的碉楼都能干倒，我凭什么不能干翻几本破书？#孟龙演技炸裂#”
“我是个外卖员，今天送餐的时候，看到好几个同行都在讨论这部电影。我们虽然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但我们心里都住着一个张麻子。孟龙，你不是什么工地影帝，你是我们的草根英雄！”
一条条评论，一个个故事。
孟龙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表演，可以给那么多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带去如此巨大的力量。
他演的张麻子，不仅仅是一个电影角色了。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那种从底层摸爬滚滚打出来的狠劲和不屈，被网友们和他“工地影帝”的过往经历完美地缝合在了一起。
他成了这个时代无数不甘于平凡、渴望挣脱束缚的普通人的精神化身。
一个活生生的，从泥泞里站起来的，属于这个时代的精神图腾。
这时，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孟龙犹豫了一下，接了。
“喂？”
“是我，江川。”电话那头的声音平静而沉稳，像是一根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孟龙内心所有的波澜。
“江……江总。”孟龙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感觉怎么样？世界冠军。”江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调侃。
孟龙苦笑了一下：“感觉……像做梦。有点飘，怕摔下来。”
“那就把脚踩在地上。”江川说，“我打电话不是为了恭喜你，是想提醒你。从今天起，会有无数的鲜花、掌声和钞票涌向你。他们会把你捧上天，想把你变成另一个黄四郎。别忘了，你为什么能演好张麻子。”
江川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孟龙。
是啊，他能演好张麻子，不是因为他的演技有多高超，而是因为他骨子里，就是那个不愿跪的人。如果他现在被名利冲昏了头，那他杀死的，就不只是曾经的自己，还有银幕上那个鲜活的张麻子。
“我明白，江总。”孟龙的声音变得无比坚定，“我永远是那个从工地走出来的孟龙。”
“这就对了。”江川笑了笑，“这只是开始。好好休息，接下来，有更硬的仗要打。记住，我们是要站着，把钱挣了。”
“嗯！”
挂掉电话，孟龙再次走到镜子前。
这一次，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不再迷茫。
那双眼睛里，有风暴过后的平静，有烈火淬炼过的坚毅，还有一种……枭雄的影子。
他知道，属于“工地影帝”孟龙的故事，结束了。
而属于“史诗英雄”张麻子的传奇，才刚刚开始。
他拿起手机，登录微博，看着评论区里满屏滚动的“张麻子”的台词，编辑了一条新的微博。
没有感谢，没有激动，只有一张他在工地上，满身尘土，对着镜头咧嘴笑的旧照片。
配文是电影里的另一句台词：
“你和钱，对我都不重要。没有你，对我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