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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的霞飞路空得瘆人,白天的脂粉香和咖啡气都叫浓得化不开的湿冷给摁在了石板缝底下,只留青灰色的水汽贴地漫爬。巷口的风打着旋儿,卷着几片梧桐枯叶,啪嗒啪嗒抽在“听雨轩”榆木门板上,像有人在外头不死心地拍门。

陈默站在门后那片浓稠的黑暗里,后背死死抵着冰冷的门板,纹丝不动。耳朵过滤掉风声叶响,只捕捉外头巷子里最后一点动静——那阵不紧不慢的硬木鞋跟叩击石板声,在路过门口时微微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走远了。脚步侧后方,几道几乎融入夜色的细碎身影也渐渐远去,如同鬼影散入雾气。

不是冲他来的。至少不是现在。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槽牙咬得发酸,齿缝里还残留着符片血丝带来的铁锈腥气。柜台上那盏老油灯的火苗跳了跳,映出他眼底一片冰渣子。藏进里屋角落暗格时,他瞥了眼那半块摸金符,裂纹深处那点沾染在黄铜镊尖上的暗红血珠似乎缩回去了一点,像受惊的毒虫,只留下一线几乎不可察的污渍。符片触手冰寒依旧,但那股钻进指尖的怨毒寒气,却诡异地蛰伏了。

等天色泛出蟹壳青,陈默已站在了霞飞路拐角福熙百货的橱窗前。落地大玻璃镜子似的,映出他此刻的模样——一身上等细料裁剪的月白西服,熨帖笔挺,衬着里面湖丝青金提花的马甲,领口扣着镶玉的宝石领针。头发抹了发油,梳得锃亮往后背,鼻梁上架了副金丝圆框眼镜,镜片后眼神微眯,透着股南洋富商子弟特有的优裕疏懒。左手腕子上套了块金壳珐琅面的百达翡丽怀表,表链顺着袖口垂下一截。

只有离得极近、又眼力老到的人,或许能从眼角压着的那份几乎看不见的疲痕,从手腕表带下若隐若现的几道寸长旧疤——那是王府地宫逃亡时铁链刮的——看出这斯文皮囊下藏着点不一样的东西。以及,那支夹在指间、散发着浓郁薄荷香气的古巴雪茄,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幌子,随时能弹掉烟灰、化作断喉的凶器。

“陈先生,”一辆锃亮的黑色奥斯汀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边,司机压低帽檐,看不清脸,声音恭敬,“黄探长打过招呼,让送您去码头。”

陈默鼻子里嗯了一声,金丝镜片后面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车子后窗玻璃。玻璃倒影里,街角报亭边一个穿着灰布短褂、倚着电线杆看报的男人,袖口露出半截青黑的蝰蛇刺青。他把雪茄塞进嘴里,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表情,弯腰钻进后座。关上车门的瞬间,指尖似乎无意识地在金属门框内侧抹了一下。

车子穿行于清晨初醒的法租界,混在牛奶车、包车和黄包车流里,并不起眼。车窗微降,晨风带进黄浦江水特有的、混合着柴油、盐腥和淤泥的浑浊味道。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在车窗上投下流动的光斑。

靠近十六铺码头,空气骤然喧嚣。巨大的蒸汽轮船喷吐着浓重煤烟,汽笛长鸣。苦力的号子声、小贩的叫卖、搬运工推着滚轴板车咣当碾过栈桥的噪音,织成一片市井交响。空气中浮尘混着江腥汗臭,扑面而来。

“黑玫瑰”号如同一座移动的钢铁岛屿,横亘在拥挤的码头边缘。漆成深黑色的船体老旧斑驳,在初升阳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巨大的红玫瑰标志妖冶地涂在烟囱下方。与周围那些纯粹为了拉货的粗犷巨轮相比,它多了份陈旧颓败的奢华感——甲板上残留着褪色的柚木地板,舷窗厚实却污迹斑斑,几个穿着立整但眼神凶狠的华人水手守在舷梯口。

陈默的奥斯汀停在稍远处一堆杂乱的货箱后面。他钻出来,整了整雪白西服上不存在的褶皱,对司机挥挥手,示意离开。自己夹着个真皮小公文包,顺着堆满鱼筐麻袋的缝隙,像个被码头景象吸引的南洋富商般,溜溜达达往邮轮方向走去。目光却似无意地扫视着邮轮各个可能的登船点、制高点以及码头各处便于监视的角落。

货仓大轴?老鬼七指的应该是最底层货仓区的主传动轴附近区域。

他不动声色地绕过几个喧闹争执的搬运工头,走向邮轮中部一个稍显僻静的舷梯口,那里守着两个穿着合身黑西服的侍者,眼神比水手更加锐利。

“Sir, boarding time is not yet open, please wait…”(先生,登船时间未到,请稍候……)左侧的金发侍者操着浓重东欧口音的英语,伸手欲拦。

陈默脸上堆起温和歉意的笑容,口中吐出的却是一串字正腔圆、尾音微微上扬的马来福建话,夹带几个英文单词:“哎呦,对勿起对勿起!侬看我这表……”他抬起手腕,露出手腕上华贵的怀表,皱着眉敲了敲表盘,“槟城那边调错时间嘞!早两个钟头!同我家老豆讲好时间,在底层货仓交接一批南洋树化玉(化木玉),急用嘎!”他显得有点懊恼又急切,又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张烫金的鎏金名片塞过去,名片背面是阴刻的“南洋陈氏矿业”中英文字样。

名片光滑考究,带着淡淡沉香气息。侍者眼里的审视稍退,迟疑了一下:“树化玉?下层重机区,非拍卖物品清点前不能存放……”

陈默立刻又向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用半生不熟的上海话夹杂英文比划:“就几块!我老豆心肝宝贝!一定要放船身最稳的地方!大轴旁边!老安全啦!麻烦行个方便啦?一点点小意思……”他作势要往侍者袖口里塞什么。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阴冷无比的风打着旋,毫无征兆地从停泊的邮轮舷窗缝隙里钻出,绕过人群,直直刮到陈默后颈裸露的皮肤上!

风里仿佛夹着细碎的、若有若无的沙沙声,不是落叶,更像某种纸片在摩擦!

更重要的是——

他左手小拇指根部某个极其微小、早已结痂的旧疤痕处(那是王府地宫一枚崩裂的箭簇碎片留下的印迹),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尖锐的、如同被冰冷钢针狠狠挑刺般的剧痛!

这痛楚来得太突然,太尖锐!与昨晚符片血丝侵蚀的感觉截然不同!更像是某种冰冷恶念的直接警示!他体内的气血瞬间为之一滞!捏着钱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

与此同时,那股带着冰冷阴气的小旋风正好卷过他眼前!

几片不足指甲盖大小、边缘被裁剪得异常规整光滑的暗金纸屑!在风中打着旋儿!如同鬼蝶般飘落!

纸屑极小,色泽如同古物包金箔后氧化褪色的暗沉,在晨曦下毫不起眼。但就在即将坠地的瞬间,陈默的眼角余光极其敏锐地捕捉到——

其中一片纸屑翻转的刹那!

纸面上,极其精密地描绘着……

**一道纤细如毫发、扭曲如蛇形、首尾相衔构成一个……微型菊花状符文的暗线!**

这图案!这气息!与他体内瞬间激发的凶兆警示形成致命的共振!

“菊纹!”

陈默心中警钟狂鸣!不是南洋帮!不是青皮!是日本人!而且是带阴阳手段的日本术师到了!

他强行压下那几乎要脱口的惊呼,脸上完美的商人式笑容只僵硬了千分之一秒,便更加热切地转向侍者:“哎呀呀,这点小风!吓人一跳!侬看……”他的手已经从钱袋移开,转而捂了捂心口,露出一副有点受惊的富家少爷模样。

侍者瞥了眼地上的碎纸屑,只当是风卷来的废纸,并未在意,反而因陈默的“胆小”和适度的塞钱手势(虽然没塞成,但姿态做足)而松动:“陈先生,下层重机区域确实有令,您……”

侍者话音未落。

蹬…蹬…蹬…

一阵沉稳、韵律分明、如同刻意踏响节拍的硬皮鞋跟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从码头上方通往贵宾休息区的舷梯方向传来。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在嘈杂的码头背景音中清晰地穿透过来。

陈默的心跳瞬间漏跳了半拍!并非恐惧,而是猎物进入陷阱时那种冰冷专注的绷紧感。他借着低头整理袖口的动作,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睑微微抬起,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线,刺向上方。

三道人影正沿着那条明显更宽敞、铺着红毯的舷梯稳步走下。

为首的日本人。目测四十多岁,保养得宜,身材适中,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藏青色英国萨维尔街三件套,外面罩一件质地极佳的墨狐领毛呢长大衣。面孔瘦长,下颌线条如同刀削,两鬓染着极淡的霜色。唇上留着两撇修剪极为齐整、如同刷子般乌黑油亮的小胡子。神情平淡,眼神如同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锐利中透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缓缓扫过码头的混乱景象时,仿佛在检阅一堆死物。

**藤原健次。**

他左手搭在一根比寻常手杖略长、通体呈一种极为深邃的黑檀色木杖之上。杖身光滑,隐带天然细密木纹,顶端并非常见的银箍或骨雕,而是镶着一枚鸡蛋黄大小、形状浑圆的黄铜镜!镜面打磨得异常光洁,在晨曦下反射出金属特有的冷光。最引人注目的,是铜镜的背面中心区域,极其精巧地镶嵌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由某种暗红金属或宝石镂空雕琢而成的……**十六瓣菊花纹章!** 花蕊处一点极其细微的孔洞,如同窥视万物的魔眼。

藤原身后半步。

左侧一人,西装革履,身板壮硕,目光如同鹰隼般来回扫视,手指粗壮关节突出,脚步落点稳如磐石,显然是保镖头目。

右侧那人,则让陈默浑身的气血都悄然加速运转起来!

这人比藤原瘦小一号,穿着同样是裁剪精良的深灰英式三件套,外面罩的却是传统的玄色羽织。身形微偻,脚步轻飘,走在地上几乎没有声息。一张脸藏在竖起的羽织高领和压得极低的黑呢礼帽下,只能看到一段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下巴和抿得死紧的薄唇。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隔绝死气的阴冷,仿佛是从古墓里爬出来的陪葬物。他裸露在羽织袖口外的手指细长枯瘦,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干净,但指甲根部却透着一抹极其不自然的青灰色。

**阴阳师!**

藤原的脚步在舷梯中段略作停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码头上熙攘的人流。就在他目光掠过某一堆垒得高高的货箱阴影区域时——陈默敏锐地察觉到——那人身后的阴阳师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被高领遮挡的嘴唇似乎无声地翕动了一个音节!

而藤原手中那根菊花手杖顶端铜镜的镜面,极其短暂地、如同水波轻动般,掠过一丝只有特定角度才能看清的、怪异的暗哑反光!那光芒不像自然反射的阳光,倒像镜面本身内部有粘稠之物在搅动!

一股极其阴寒、带着粘稠湿土和死亡气息的恶风,猛地从阴阳师羽织无风自动的下摆处涌出!如同无形的触手,悄无声息地扑向火箱阴影深处!

阴影里,立刻响起极其短促轻微、仿佛被强行捂住的、带着极端惊恐的吸气声!紧接着,货箱深处传来几声微弱的“吱吱”鼠啮般的急促声响,随即彻底没了动静。

藤原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继续迈步走下舷梯。仿佛只是掸去了袖口的一粒微尘。

陈默的脊背瞬间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额角渗出极其细微的冷汗,又被蒸发凉意带走。那不是杀气,是来自另一个层面的恶意碾压!他强迫自己维持着“陈先生”应有的、被小小惊吓又强作镇定的微表情,目光甚至好奇地追随着藤原一行人走向那两扇早已被水手恭敬拉开、通往邮轮深处铺着厚地毯的通道的漆黑雕花门洞。

侍者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几分歉意和催促:“……抱歉陈先生,藤原先生登船,下层重机区马上会全面封锁检查。您的树化玉恐怕……”

“哎呀!搞错时间搞错时间!麻烦!麻烦咯!”陈默脸上堆出懊恼又庆幸的表情,连连摆手,雪茄的烟雾被他喷得乱飞。他后退一步,似乎无意地撞到了旁边一个歪斜的木箱,箱子上的灰尘被他雪白的袖子蹭脏了一块。“那我等下趟船咯!下次一定准点!多谢!多谢!”他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用眼角余光最后确认了一下邮轮底层几处可能透入光线的侧舷窗位置,又瞥了眼远处阴影货堆深处那片死寂,心中寒意更盛。那里,刚才一定藏了人!某个和他一样企图提前摸点的人,此刻怕是成了冰凉的……

不再纠缠,他夹着公文包,转身挤入身后喧闹的人流,皮鞋踏在泥泞路面上,快速而平稳。

走出几十步,混在一群等活计的苦力边缘,陈默才摸出那个没抽几口的雪茄,看似随手要扔。就在脱手的瞬间,指尖极其隐秘地用了一股柔劲。那半截雪茄划出一道不起眼的弧线,噗嗤一声,精准地落入了旁边一个半满污水、浮着油花和菜叶的竹簸箩里,激起一圈浑浊的涟漪,迅速沉了下去。

他佝偻了一下肩背,仿佛被码头的喧嚣吵得头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手指从鬓角处极其自然地滑落,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拂过金丝眼镜的横梁镜腿。指尖在那冰凉微滑的金属末端极其轻微地一捻,上面附着的一层薄薄、几乎看不见的透明油脂被刮了下来。

这油脂是藤原一行人走过他附近时,空气里残留的、一种极其特殊的混合气味——一种昂贵的古龙水、顶级狐呢、木雕清漆之下……隐藏得更深的东西的味道。清冷、黏腻,像是古井底部渗出的、带着深寒水汽的苔藓气味,还混着一丝极其淡薄的、如同烧焦的骨粉般干燥的异香。

这是那阴阳师身上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手,借着转身调整方向的瞬间,金丝眼镜后面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最后一次扫过整个邮轮船体,尤其是刚才察觉光线能透进底舱的几处厚实舷窗——其中一处恰好位于船身大轴上方不远处。舱口密封,但厚厚的防水舷窗玻璃内,贴着一圈用来遮挡搬运时油污灰尘的、极厚的深色绒布帘。帘子似乎没拉严实,露出了寸许缝隙。

就在目光穿过那片狭小缝隙、投向漆黑一片的重机舱底舱的刹那!一片混沌黑暗中!

一抹极其极其微弱、却又妖异无比的……暗红光点!

如同来自黄泉的萤火!

极其短暂地……

**在厚重的绒布帘缝隙深处、那绝对的黑暗里……**

**毫无征兆地……一闪!即逝!**

陈默的眼瞳猛地收缩!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尾椎骨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那光点的色泽……

像极了符片上挣扎欲出的血丝!

更像是……

他仿佛能听到自己怀表指针“咔哒”走向明晚开闸时刻的声响,如同死神的秒读。

“借过!借过啊!”一个扛着大包的黑瘦苦力从他身边挤过,粗鲁地撞了他肩膀一下,打断了他最后一瞥。

陈默身体被撞得微微踉跄了一下,脸上适时露出商贾特有的愠怒,低声咒骂了一句无人听懂的地道南洋俚语,随即又摇摇头,仿佛息事宁人般拍了拍昂贵西服上并不存在的污渍,低着头,快步挤出了码头嘈杂的人群,混入了法租界方向初醒的人潮与车流之中。

背后,

“黑玫瑰”号巨大的黑色船体如同伏卧水上的巨兽,

那寸许绒帘缝隙无声地合拢,

将船舱深处的黑暗与那一点转瞬即逝的暗红,

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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