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府的马车算不上京城里最气派的,但车身上皇室特有的徽记,足以让沿途的行人车马主动避让。
绿萼坐在车厢的角落,双手紧张地绞着帕子,视线不住地从车窗帘子的缝隙瞟向外面,又担忧地挪回自家小姐身上。
柳惊鸿闭着眼,靠在软垫上,仿佛睡着了。那身黛色的长裙让她整个人都沉静下来,与车厢外那个喧嚣的世界隔绝开。她安静得不像要去赴一场暗流汹涌的宴会,倒像是去城外寺庙里听禅。
可绿萼知道,这只是表象。小姐越是安静,她心里就越发毛。
马车一停稳,外面鼎沸的人声便隔着车壁传了进来。
“哎,快看,那是哪家的马车?瞧着朴素,怎么停在最前面?”
“你眼拙了,那是七皇子府的。喏,那位不就是传说中的疯王妃?”
绿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扶着柳惊鸿下车,立刻感受到了无数道目光,像细密的针一样扎过来。
兵部尚书府门前,车水马龙,锦绣成堆。各府的女眷们打扮得花团锦簇,鬓边的珠钗在日光下晃得人眼晕。她们聚在一处,摇着团扇,低声说笑,像一群争奇斗艳的孔雀。
而柳惊鸿的出现,像是一滴清水,突兀地落进了一锅滚油里。
她太素了。
没有金光闪闪的首饰,没有层层叠叠的繁复裙摆,只有一身沉静的黛色,和发间一支毫不起眼的乌木簪。这份素净,在满目的珠光宝气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寒酸。
那些窃窃私语声更大了。
“她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七皇子府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了?”
“嘘……小声点,听说她脑子不正常,当心她发疯。”
“我看也是,正常人家的王妃哪有这副打扮,倒像个奔丧的。”
话语刻薄,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绿萼气得脸都白了,手紧紧攥住,恨不得冲上去撕烂那些人的嘴。
柳惊鸿却像是没听见,她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分给那些人一分。她只是抬眼,打量着眼前这座府邸。尚书府的门楣并不张扬,黑漆大门,门口两座石狮子也只是寻常尺寸,但整座府邸透着一股内敛的威严,如同盘踞的巨兽,沉默而有力。
一个穿着体面的管事媳妇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给七王妃请安,我们夫人已在园子里候着了,快请进。”
她的目光在柳惊鸿身上一扫而过,眼底的讶异一闪即逝,随即被更深的恭敬所取代。
柳惊鸿微微颔首,由她引着,穿过抄手游廊,向后花园走去。
今日的赏花宴设在尚书府的“晚香园”里,园中奇花异草争相斗艳,一座精致的暖阁立于花丛中央,里面早已坐满了宾客。
柳惊鸿一踏入园中,暖阁里原本热闹的谈笑声,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她身上,审视,好奇,还有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一个身着秋香色比甲,气质温婉端庄的妇人站了起来。她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身形保持得极好,皮肤白皙,眉眼间带着岁月沉淀下的柔和。她没有佩戴过于奢华的饰物,只在发髻上插了一支成色极佳的羊脂玉簪,手腕上戴着一串深棕色的佛珠,衬得她整个人愈发沉静雍容。
这便是兵部尚书夫人,王氏。
“王妃大驾光临,真是令我这园子都增色不少。”王氏迎上前来,声音温润如玉,让人听着便心生好感。
她的目光落在柳惊鸿身上,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流露出鄙夷或惊讶,反而带着一丝欣赏,温和地说:“王妃这身衣裳,颜色雅致,衬得人清丽脱俗,可见是极有品味的。”
一句话,既全了柳惊鸿的面子,又不动声色地堵住了旁人即将出口的嘲讽。
周围的女眷们表情各异,一些人脸上露出几分讪讪。
“尚书夫人过奖了。”柳惊鸿微微屈膝,行了个平礼,举止挑不出一丝错处,“是夫人的园子布置得好,各色繁花,热闹非凡,我这身素净的,倒是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带着几分自嘲,却听不出半点自卑或怯懦。
王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王妃说笑了。百花争艳,才更需要青松翠柏来衬托。快请上座。”
她亲自将柳惊鸿引到主桌旁一个空着的位置。那位置不远不近,既显尊重,又不会过分引人注目。
一番滴水不漏的客套,柳惊鸿被安顿下来。
她没有像其他初来乍到的客人那样,急于融入某个圈子,而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端起茶盏,小口地品着茶。她仿佛真的只是来赏花的,对周围的谈笑风生,对那些若有若无投来的探究目光,一概不理。
渐渐地,人们似乎也习惯了她的沉默。她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成了一株不合时宜的青松,虽然突兀,但看久了,也就不再特别留意。宾客们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衣裳首饰、夫君官职、儿女亲事这些永恒的话题上。
柳惊鸿的眼帘低垂,视线落在自己茶杯里载沉载浮的茶叶上,耳朵却像雷达一般,捕捉着周围所有的信息。
她的主要观察目标,自然是主人王氏。
王氏是个完美的女主人。她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各桌之间,对每位夫人的喜好都了如指掌,谈笑风生,八面玲m。谁家的女儿到了待嫁年纪,谁家的儿子刚谋了个好差事,她都能恰到好处地恭维几句,让每个人都如沐春风。
她看起来真的很快乐,很满足。一个丈夫位极人臣、自己又长袖善舞的女人,似乎没有任何烦恼。
然而,柳惊鸿却捕捉到了一丝不和谐。
当一位侯爵夫人兴奋地谈及自己儿子被派往南境边关,即将建功立业时,正含笑倾听的王氏,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那凝固非常短暂,快得像一阵风吹过水面,若非刻意观察,根本无法察觉。
紧接着,王氏左手的手指,下意识地捻动了一下腕上的那串佛珠。她的笑容恢复如常,甚至更加温婉:“那可真是要恭喜侯夫人了,令公子少年有为,前程不可限量。”
可她的眼神,却在那一刻,飘向了园子深处,一株开得正盛的红色山茶花。那眼神里,藏着一抹浓得化不开的忧郁,与她脸上完美的笑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柳惊鸿端着茶杯的手,稳稳地停在半空。
找到了。
再坚固的堡垒,也总有那么一扇窗,会不经意间泄露出里面的风景。
王氏的这扇窗,似乎就对着南境的方向。
而那串被她反复捻动的佛珠,究竟是在为远方的人祈福,还是在压抑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悔恨?
柳惊鸿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再次看向王氏。
恰在此时,王氏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注视,朝她这个方向望了过来。四目相对,王氏对她报以一个温和的微笑,然后又转向了另一位夫人。
柳惊鸿也回以一笑,笑容纯粹,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可她的心里,却已经开始勾勒下一枚棋子的落点。
这场宴会,她来对了。她不仅看到了那块“镇河石”的家,还看到了石头上,那一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痕。
接下来,她需要一把合适的凿子,顺着这道裂痕,轻轻地敲下去。
而那把凿子,绿萼应该已经快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