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风,带着泥土翻新后的腥气,吹拂着每个人的脸颊。
采访比林枫预想的要顺利,也比他预想的要深入。
方茴的问题,总能精准地切在最微妙的节点上。她没有一味地歌功颂德,反而更关注细节。比如,她会问王大炮,当时冲进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万一塌了,家里人怎么办。她也会问陈老蔫,村里这么穷,为什么不向上级反映,非要用这种冒险的方式去“寻宝”。
这些问题,尖锐,却也给了村民们最好的表演舞台。
王大炮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被问得眼圈泛红,搓着手,半天憋出一句:“想过,咋能没想过……可穷日子,也怕啊。”
陈老蔫则抽着他的旱烟,对着镜头,缓缓讲述着石嘴村几十年的贫困,讲述着年轻人为了几百块钱就要背井离乡的无奈。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听者的心上。
林枫则在最后,将所有话题都收了回来。他没有多谈自己的“英明果断”,而是将功劳分给了镇党委的领导、王海所长的提醒和村民们的齐心协力。最后,他话锋一转,对着镜头,诚恳地说道:“这次塌方,是不幸中的万幸,但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它警示我们,石嘴村最大的安全隐患,不是这座山,而是贫穷。我作为村里的书记,恳请县里的领导,恳请社会各界,能多关注我们这样的贫困村,帮我们找到一条真正能自力更生、长远发展的路。”
说完,他对着镜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摄像师老李的镜头,稳稳地记录下了这一幕。
方茴收起了笔记本,看着林枫,明亮的眼睛里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她采访过太多口若悬河、揽功诿过的干部,像林枫这样,把一场天大的功劳,最终落脚到为村民“要政策、要发展”上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陈老蔫那句“这个女娃,不简单”,在林枫脑海中再次响起。他确实不简单,但此刻,林枫觉得,自己或许可以让她变得“简单”一些。一个有良知、有追求的记者,正是他需要的扩音器。
……
当天晚上七点半,清源县新闻。
周建国坐在办公室里,特意没有回家。他泡上一杯上好的龙井,将电视音量调大,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期待。
当熟悉的片头曲结束,方茴干练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上。
“今日,我县石嘴村发生一起山体塌方事件,因处置及时得当,不仅未造成人员伤亡,反而排除了一处重大安全隐患,成为我县安全生产工作中的一次典范……”
报道开始了。
惊心动魄的塌方现场画面,村民们带着后怕的真情流露,还有王海那张在镜头前极度扭曲、被强行解读为“低调朴实”的脸。周建国看到这一段时,忍不住笑出了声,手里的茶水都险些洒出来。
他知道王海是谁的人,也知道王海去石嘴村想干什么。可现在,一切都成了定局。王海被林枫架在了“英雄”的火堆上,下不来了。这一手,玩得实在是漂亮。
当报道最后,林枫对着镜头深深鞠躬,说出那番话时,周建国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赞许。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漂浮的茶叶。
这小子,不只是在解决问题,他还在创造机会。他把一次危机,变成了宣传自己的舞台,又把这个舞台,变成了为治下百姓争取资源的平台。一环扣一环,滴水不漏。
周建国忽然觉得,自己当初力排众议支持林枫,可能是他这几年来,做得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同一时间,清源县县委大院,一号楼的书房里。
县委书记陈建国,刚刚结束一个冗长的会议,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书房里的电视机开着,播放的正是县台新闻,这几乎是他每天的习惯。
嘈杂的背景音里,他并没有太在意,直到一个年轻而沉稳的声音响起。
“……石嘴村最大的安全隐患,不是这座山,而是贫穷。”
陈建国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五十出头,面容儒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身上没有半点官僚的习气,倒更像一位大学教授。他的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那个正在鞠躬的年轻人,他有印象。
林枫。
那个在凤山镇搞生态旅游,前段时间也上过一次新闻的年轻人。
陈建国的秘书,曾经把那份关于凤山镇转型发展的报告放在他的案头。他当时只是粗粗扫了一眼,觉得思路不错,但并未深究。毕竟,一个乡镇的探索,在全县这盘大棋里,还只是一颗不起眼的棋子。
可今天,这颗棋子,再次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跳入了他的视野。
陈建国坐直了身体,取下眼镜,仔细地看着新闻的回放。他看到了王海那张憋屈到几乎要哭出来的“英雄脸”,嘴角不由向上弯了弯。作为县公安系统的最高主官,王海是什么货色,没人比他更清楚。
他瞬间就明白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事故处置,这是一场精彩的政治博弈。
林枫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手段,不仅化解了自身的危机,还将对手变成了自己功劳簿上的一部分,顺手捞取了巨大的政治声望,最后还把问题升华到了民生发展的高度。
整个过程,胆大心细,布局深远,对人心和时机的把握,妙到巅毫。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乡镇干部能有的手腕和格局。
陈建国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没有换台,而是静静地看着新闻结束后的广告。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关于林枫的所有资料,在他脑中重新排列组合。
从一个被排挤的大学生村官,到负责烂尾工程,再到搞活乡镇企业,打造生态旅游试点,如今又上演了这么一出“化腐朽为神奇”的大戏。
陈建国发现,林枫的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但每一步,都精准地切中了问题的要害,并且总能带来远超预期的结果。他解决的,从来不只是眼前的问题。
在处理乡镇企业困境时,他没有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是提出了产业升级和多元化发展的长远规划。
在处理这次塌方危机时,他没有满足于化解危机,而是借机为整个村子的未来发展铺路。
这种视野,这种格局,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副科级干部的范畴。
陈建国在清源县多年,见过的干部太多了。有能力的不少,有冲劲的也有,但绝大多数人,要么是只顾埋头拉车,看不清方向的“老黄牛”;要么是精于人情世故,却不办实事的“官油子”。
像林枫这样,既有解决复杂问题的能力,又有为地方谋划长远的战略眼光,还能在复杂的官场博弈中游刃有余的复合型人才,实在是凤毛麟角。
他忽然觉得,把这样一个人放在乡镇,是不是有些屈才了?
清源县正处在发展的关键时期,各种历史遗留问题和社会转型矛盾交织,太需要这样能打硬仗、能开新局的干将了。
一个念头,在陈建国的心中,不可抑制地升腾起来。
他拿起桌上一份关于县里几个重要岗位人事调整的备选名单,看了片刻,又缓缓放下。名单上的人,论资历,论背景,都比林枫深厚得多。但论及真正的能力和潜力……
陈建国的手指,在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他在思考林枫的未来,更是在思考清源县的未来。
许久,他停下了敲击的手指,似乎做出了某个决定。他拿起桌上一部红色的保密电话,熟练地拨出了一串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被接起,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
“喂,建国书记。”
“志强书记,这么晚打扰了。”陈建国的声音温和而平静,“省委组织部最近,是不是在考察年轻后备干部?”
电话那头的人,正是清源县所在的东江市市委副书记,兼任组织部长的冯志强。
冯志强有些意外,但还是答道:“是有这么个计划,怎么,建国书记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陈建国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缓缓说道:“我这里,倒真有一个好苗子。或许,不只是个苗子,已经可以算是一棵能遮风挡雨的小树了。”
“哦?”冯志强来了兴趣,“能让你陈大书记这么夸奖的人,可不多见。说来听听。”
陈建国没有直接说出名字,而是将林枫在凤山镇的一系列事迹,包括刚刚从电视上看到的,用一种客观而不失赞赏的口吻,简要地复述了一遍。
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着。
就在陈建国以为信号中断的时候,冯志强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你是说,这些事,都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做成的?”
“千真万确。”
“这个年轻人……叫什么名字?”
陈建国微微一笑,一字一句地说道:“他叫,林枫。森林的林,枫叶的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