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阻力再现:企业成本与发展观念的冲突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闪光灯爆闪时发出的“咔嚓”声,和摄像机镜头转动时细微的电流声。
所有的光,所有的镜头,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同一点——曹金华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上,以及他面前那份薄薄的,却仿佛有万钧之重的《倡议书》。
曹金华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绑在广场中央示众的囚犯。周围的每一道目光,都像是一根滚烫的钢针,扎在他的皮肤上。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台市电视台的摄像机镜头,正贪婪地捕捉着他脸上每一丝肌肉的抽搐。
签?
这两个字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就被一个巨大的恐惧所吞噬。
那不是一份倡议书,那是一份卖身契!是一张会源源不断吸走华源化工利润的吸血纸!林枫那套“生态补偿金”的说法,听起来冠冕堂皇,但曹金华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未来就是个无底洞。今天可以核算排污量,明天就能核算废气,后天就能核算噪音。他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难道就是为了给政府的环保政绩买单?
不签?
这个念头同样让他脊背发凉。
当着县委书记的面,当着全县几十个部门一把手的面,尤其是当着市电视台的摄像机……他如果敢说一个“不”字,明天,不,可能今天晚上,他曹金华就会成为全市、甚至全省的“反面典型”。一个唯利是图、罔顾民生、污染家乡的黑心资本家。
他能想象到新闻的标题会怎么写:《亿元利税企业主,拒绝为母亲河买单!》。
一旦被贴上这个标签,他以后还怎么在清源县混?银行的贷款,政府的扶持,税务的优惠……所有的一切,都可能化为泡影。
林枫这一手,太毒了。
他不是在征求意见,他是在将自己的军。他用民意和媒体做炮架,用环保和民生做炮弹,把自己轰到了一个进退维谷、左右都是悬崖的绝境。
曹金华的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那只夹着雪茄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经握成了拳头,名贵的古巴雪茄被捏得变了形。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寻找着哪怕一丝一毫的破局之法。
他不能硬顶,也不能屈服。他必须拖,必须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从自己手里扔出去。
“林县长……”曹金华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你这份倡议书,我……我个人,是百分之百支持的。保护环境,是我们每个清源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嘛。”
他先是给自己戴上了一顶“高帽子”,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委屈和为难,“林县长,你也要体谅我们企业的难处啊。华源化工不是我曹金华一个人的,它关系到上千个家庭的饭碗。搞环保技术升级,那不是嘴上说说,那是要投入真金白银的,几千万、甚至上亿的资金投进去,几年都未必能看到回报。”
他开始卖惨,试图博取同情,将矛盾从“要不要环保”转移到“搞环保的成本谁来承担”上。
“而且,这个‘生态补偿金’怎么算?谁来算?标准是什么?这些都是非常专业、非常复杂的问题。我觉得,我们不能这么草率,不能凭着一腔热情就拍脑袋做决定。我建议,我们应该先成立一个由专家、企业代表、政府部门共同组成的评估小组,对这个补偿金的核算标准,进行详细、科学的论证。等论证出了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我们华源化工,一定第一个响应!”
好一招“拖字诀”。
在座的都是官场老手,一听就知道曹金华的路数。成立小组,进行论证,这是最常见的拖延战术。一个小组论证个一年半载,等这阵风头过去了,林枫这个年轻的副县长说不定早就调走了,到时候一切还不是照旧?
一些原本紧张的局长,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他们就怕林枫和曹金华当场撕破脸,闹到不可收拾。现在曹金华服了软,给了台阶,这事就好办了。
林枫看着曹金华的表演,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温和的笑。他仿佛早就料到了对方会这么说。
就在林枫准备开口,彻底堵死曹金华的退路时,一个声音从旁边响了起来。
“我同意曹总的意见。”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常务副县长,王建民。
王建民五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他是县政府里资格最老、仅次于县长的二号人物,分管的正是工业和经济。多年来,他与曹金华这些本土企业家关系匪浅,被认为是县里“工业派”的代表人物。
此刻他开口,分量自然不同。
“林枫同志年轻有为,有魄力,有想法,这是好事。”王建民先是肯定了林枫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一种长辈教导晚辈的口吻,“但是,我们做工作,尤其是经济工作,光有热情是不够的,还要讲究方式方法,要循序渐进。”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陈建国脸上。
“清源县的工业基础,本来就薄弱。华源化工是我们好不容易才扶持起来的龙头企业,是我们的‘吃饭碗’,是财政的‘压舱石’。我们对它,应该是保护、是扶持,而不是动不动就举起环保的大棒,把它一棍子打死。”
“这个‘河长制’,我看可以先试点,但步子不能迈得太大,一下子把所有局长都捆上去,大家手头的工作还干不干了?至于‘生态补偿’,兹事体大,关系到我们整个县的营商环境。曹总说得对,必须慎之又重,必须经过科学论证。否则,今天我们能对华源化工搞补偿金,明天是不是就能对其他企业也搞?这样一来,以后还有哪个投资商敢来我们清源县?”
王建民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绵里藏针。
他巧妙地将林枫的改革,定性为“激进”、“不切实际”,并且上升到了影响全县“营商环境”的高度。他这是在提醒在座的所有人,特别是陈建国——别为了一个环保,把我们吃饭的碗给砸了!
这一下,会议室里的风向,似乎又变了。
那些刚刚被林枫的方案说得有些心动的局长们,此刻又冷静了下来。是啊,王副县长说得有道理,环保是重要,但饭碗更重要。万一真把曹金华给逼急了,他把厂子一关,搬到外地去,那上千人失业,一个亿的税收没了,这个责任谁来负?
他们看向林枫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怀疑和观望。
曹金华的腰杆,悄悄地挺直了一些。他感激地看了王建民一眼,心中大定。他知道,林枫的攻势,被挡住了。只要有王建民出头,把事情拖进“论证”的程序里,他就赢了。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微妙的寂静。这一次,压力给到了林枫这边。
所有人都看着他,想看这个年轻人,要如何应对来自县政府二号人物的正面阻击。
林枫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甚至带着几分愉快的笑容。
他拿起桌上的那份《清源县河长制责任区划分初步名单》,轻轻晃了晃。
“王县长说得很有道理,我们做工作,确实要循序渐进,不能一蹴而就。”
众人一愣,没想到林枫竟然会认同王建民的说法。王建民镜片后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意外。
“所以,”林枫话锋一转,笑容变得意味深长,“我的建议是,这个‘河长制’,我们可以先从一个人开始试点。”
“谁?”王建民下意识地问。
林枫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环保局长钱学东那张快要滴出水的脸上。
“钱局长,作为我们县环保工作的第一责任人,我想,由您来担任清江河污染最严重的东郊段的‘试点河长’,应该没有人比您更合适了吧?”
钱学东浑身一哆嗦,猛地抬起头,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在林枫那带笑的、却毫无温度的注视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让他一个人当试点?那不就是把所有的责任和炮火,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了吗?这比把所有局长捆在一起还可怕!
林枫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继续说道:“至于王县长担心的营商环境问题,我也觉得很有道理。所以,这个《倡议书》,我们也可以不让曹总第一个签。”
曹金华和王建民都愣住了。难道林枫要退让了?
只听林枫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今天在座的,有我们清源县所有手握审批权、执法权的关键部门。我提议,我们政府部门,先签一份《优化营商环境,服务绿色企业承诺书》。”
他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了一份文件。
“我们向全县的企业家郑重承诺:凡是愿意投入资金进行环保改造、实现绿色生产的企业,我们将在土地审批、税收减免、金融贷款、人才引进等所有方面,给予最大力度、最高效率的政策倾斜和‘一站式’服务!”
“换句话说,”林枫的目光扫过曹金华,又扫过所有局长,“谁愿意跟我们一起走绿色发展的路,谁就是我们政府的‘座上宾’,我们就会把最好的资源给他。谁要是还抱着污染换Gdp的老观念不放,那对不起,未来的路,只会越走越窄。”
“我们不是要把企业一棍子打死,我们是要逼着企业转型升级。这是胡萝卜,也是大棒。路,已经给出来了,怎么选,就看各位企业家自己的了。”
他将那份新的《承诺书》放在桌子中央,然后退回自己的座位,坐下,端起茶杯,吹了吹茶叶,动作和神态,与刚才的陈建国如出一辙。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王建民的脸色阵红阵白,他发现自己所有的说辞,都被林枫轻描淡写地化解,并且转化成了更具杀伤力的武器。他想堵死林枫的路,结果林枫直接开辟了一条新的、更宽的路,并且把选择权,重新扔回给了曹金华。
现在,曹金华面临的,是一个新的选择。
是继续抱着旧的生产线不放,等着被未来的政策慢慢边缘化、淘汰掉?还是抓住这个机会,进行环保改造,换取政府全方位的资源倾斜?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县委书记陈建国,终于放下了茶杯。
茶杯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传遍了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
“林枫同志的方案,很全面,也很有新意。王县长和曹总的顾虑,也很有道理。”
他先是各打五十大板,随即话锋一转。
“既然大家有分歧,那我们就用最简单、最民主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现在,我们现场表决。同意立即启动‘河长制’试点,并签署《服务绿色企业承诺书》的同志,请举手。”
说完,他自己,第一个,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