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宫内,萧明玥刚送走前来回禀四皇子新师傅安排事宜的内务府管事,殿外便传来通传,太后宫中的掌事嬷嬷来了。
萧明玥眸光微动。太后近年来深居简出,潜心礼佛,除了年节大事,极少主动过问后宫事务,更遑论直接派身边得力的嬷嬷前来紫宸宫。此刻前来,定然不是寻常问候。
她敛起心神,神色恢复一贯的雍容平静:“请进来。”
太后身边的崔嬷嬷是个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嬷嬷,步履沉稳,进来后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一举一动皆透着宫闱老人的沉稳与分寸。
“奴婢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今日诵经后,忽感春寒料峭,想起库房里还有几匹颜色鲜亮、质地厚实的云锦,说是正合娘娘这般年纪身份穿戴,特命奴婢给娘娘送来。”崔嬷嬷声音平稳,话语里带着太后赏赐的体面。
晚翠连忙上前,恭敬接过身后小宫女手中捧着的锦缎。那云锦确是上品,流光溢彩,华贵非常。
萧明玥面露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温顺:“有劳崔嬷嬷走这一趟。请嬷嬷代本宫谢过太后娘娘厚爱,如此珍品,臣妾愧不敢当。太后娘娘凤体可还安泰?春日里乍暖还寒,最易染恙,需得仔细将养才是。”
崔嬷嬷微微躬身:“太后娘娘凤体康健,劳娘娘挂心。”她顿了顿,话锋似是不经意地一转,语气依旧恭谨,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太后娘娘还让奴婢带句话给娘娘。”
“嬷嬷请讲。”萧明玥心知正题来了,面上依旧含笑。
“太后娘娘说,这后宫事务繁杂,娘娘年轻,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实属不易。她老人家在佛堂都听闻娘娘近日雷厉风行,肃清宫闱,很是欣慰。”崔嬷嬷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萧明玥,“不过,太后娘娘也让奴婢提醒娘娘一句,这宫苑深深,最忌的便是‘树大招风’。有些事,过犹不及。娘娘如今位同副后,更需懂得持重守中,方是长久之道。太后娘娘还提及,前朝穆宗年间,便曾因后宫干政、外戚势大,惹出不少风波,险些动摇国本,望娘娘引以为鉴。”
一番话语,听着是长辈的关切与提点,字字句句却都敲在要害之上。“树大招风”是警示她权势过盛已引人侧目;“持重守中”是告诫她莫要再进一步扩张权力,甚至暗示她应当收敛;而“前朝旧事”、“外戚势大”,更是直接将可能的罪名点出,虽未明指,却已将她与那祸乱宫闱的前朝后妃隐隐类比。
这已不是简单的提醒,而是来自后宫最尊长者的、严厉的敲打。
殿内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晚翠站在一旁,手心沁出冷汗,连呼吸都放轻了。
萧明玥脸上的笑容未变,甚至更温婉了几分。她起身,朝着太后宫殿的方向微微敛衽一礼,语气诚挚而恭顺:“臣妾谨记太后娘娘教诲。太后娘娘金玉良言,如醍醐灌顶,令臣妾茅塞顿开。臣妾年轻识浅,往日只知恪尽职守,为陛下分忧,难免有思虑不周、行事急躁之处。日后定当时时自省,以太后娘娘的教诲为镜,持重守中,安稳度日,绝不敢行差踏错,辜负太后娘娘的期许与陛下的信任。”
她将太后的敲打全盘接下,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仿佛真的是一位受教的后辈。没有辩解,没有不满,只有全然的顺从与感激。
崔嬷嬷仔细打量着萧明玥的神色,见她眉目间一片坦然与恭谨,并无半分被冒犯的愠怒或心虚,心中也暗自点头。这位皇贵妃,确非寻常人物。
“娘娘能如此想,太后娘娘必定欣慰。”崔嬷嬷躬身道,“话已带到,奴婢便不打扰娘娘处理宫务了,告退。”
“嬷嬷慢走。”萧明玥亲自将崔嬷嬷送至殿门口,态度依旧谦和。
待崔嬷嬷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萧明玥缓缓转过身,脸上的温婉笑容如同退潮般消散,眼底只剩下一片沉静的寒意。
晚翠这才敢上前,低声道:“娘娘,太后娘娘她……”
萧明玥抬手制止了她,目光掠过那几匹华美夺目的云锦,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树大招风……”她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在品味其中的意味。
她当然知道树大招风。从她决定踏上这条路开始,便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风来得如此之快,且是来自太后这尊大佛。
太后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前朝部分勋贵老臣的担忧。她萧明玥出身不算最高,却凭借手段登上权力之巅,又育有皇子,难免让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感到威胁。太后此举,既是维护后宫平衡,也未尝没有替某些势力发声的意味。
这不再是妃嫔间的争宠吃醋,而是牵涉到更庞大的利益集团和权力格局。
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在微寒春风里悄然萌发的嫩芽。
风已起,树已大。
退缩吗?不。走到这一步,早已没有退路。持重守中?不过是要求她安于现状,莫再进取。
可她萧明玥,从来就不是安分守己之人。
太后的敲打,她记下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就此止步。只是,接下来的路,需要走得更加谨慎,更加隐秘。
她需要将这“树”的根系,扎得更深,更稳,让再大的风,也难以撼动。
“晚翠,”她淡淡开口,“将太后赏赐的云锦好生收起来。另外,将本宫库房里那尊白玉观音寻出来,明日亲自送去太后宫中,就说是本宫一点孝心,愿菩萨保佑太后娘娘凤体安康,福寿绵长。”
示弱与恭敬,是她此刻最好的铠甲。
至于这风能否折损她这棵大树,还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