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材送出不过三日,宫外便又递来了消息。这次并非书信,而是口信,经由萧家在内务府某个不起眼的门路,辗转送到了晚翠耳中——夫人服用了娘娘赏赐的药材,咳疾略有缓解,老爷感念娘娘恩德,特让二少爷明德明日入宫,代全家向娘娘叩谢天恩。
晚翠将这话原封不动地回禀给萧明玥时,萧明玥正在用一支玉签慢慢拨弄着香炉里的灰烬。闻言,她动作未停,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只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翌日,天光未亮,宫门初开,萧明德便已候在了宫外。他穿着崭新的宝蓝色锦缎长袍,领口袖边镶着银鼠风毛,腰系玉带,头上戴着束发金冠,一身行头显然是精心准备过,衬得他原本只能算是清秀的容貌也多了几分贵气。只是那眼神中带着掩不住的兴奋与好奇,不断打量着巍峨的宫墙与森严的守卫,略显轻浮。
在引路太监的带领下,他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穿过一道道宫门,心中既激动又有些忐忑。这是他第一次踏入这传说中天下最尊贵之地,更是第一次以“皇贵妃亲弟”的身份入宫。想到家族长辈的殷切期盼,想到父亲在他入宫前的再三叮嘱,他不由得挺直了背脊。
紫宸宫的偏殿内,炭火温暖,陈设雅致却不失皇家气派。萧明玥端坐于主位之上,并未穿着皇贵妃的正式礼服,只是一身家常的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发间簪着一支简单的碧玉簪,通身气度却比那满殿奢华器物更令人不敢直视。
萧明德被引入殿内,不敢抬头细看,依照引路太监事先教导的礼仪,快步上前,撩起衣袍下摆,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臣弟明德,叩见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却也因紧张而微微发颤。
“起来吧。”萧明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和淡然,听不出什么情绪,“赐座。”
“谢娘娘。”萧明德这才敢起身,小心翼翼地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半个身子,依旧垂着眼。
萧明玥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身上。她离府入宫时,他还只是个懵懂孩童,如今也已长成翩翩少年。只是这身过于用力的打扮,和那眼神中藏不住的跃跃欲试,都让她心中微沉。
“母亲身子可好些了?”她开口,问的是最理所应当的问题。
萧明德连忙回道:“回娘娘的话,母亲服用了娘娘赏赐的灵药,咳疾已好了许多,夜间也能安睡了。父亲与母亲感念娘娘恩德,特命臣弟入宫,叩谢娘娘关怀。”
他这话说得流利,显然是事先演练过。
“嗯,”萧明玥微微颔首,“宫中规矩森严,本宫身为皇贵妃,更需以身作则,不能擅专。未能亲奉汤药于母亲榻前,已是憾事,些许药材,不足挂齿。”
她语气温和,却将界限划得分明。
萧明德点头称是,又说了几句家中近况,无非是父亲公务顺遂,兄长学业有成之类。然而,说着说着,他话锋便有些控制不住地偏移了。
“……如今家中一切都好,只是父亲常感责任重大,夙夜忧叹,只盼着能为朝廷多尽心力,不负皇恩。兄长今秋亦欲下场一试,盼能博取功名,光耀门楣,也好……日后能为娘娘分忧,为太子殿下效力。”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抬眼觑着萧明玥的脸色,试图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萧明玥静静听着,手中捧着的那盏茶,温度渐失。她看着弟弟那张犹带稚气,却已开始学着钻营的脸,心中那点因母亲病情而牵起的微弱涟漪,彻底平复,只剩下一片冰凉的了然。
果然如此。
探病是假,谢恩是虚。真正的目的,是为父亲的前程铺路,为兄长的仕途请托,是想借着她的权势,为萧家谋取更多的利益和保障。
锦簇其外,狼藉其中。这看似温情的家人关怀,内里包裹的,依旧是赤裸裸的算计与索取。
她并未动怒,甚至唇角还维持着一丝极淡的、程式化的笑意。在这深宫多年,她早已习惯了亲情凉薄,利益当先。只是当这场景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身上时,那滋味,终究是有些讽刺。
“父亲忠心体国,皇上自是知晓。兄长远志可嘉,但科举取士,自有法度与考官定夺,本宫身处后宫,不宜过问。”她声音平稳,将萧明德那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你回去转告父亲与母亲,安心养病,谨守本分,便是对皇上、对本宫最大的尽忠了。”
萧明德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又被恭敬取代:“是,臣弟谨记娘娘教诲。”
萧明玥不再多言,吩咐晚翠:“将本宫准备的东西拿来。”
晚翠应声退下,片刻后端上一个托盘,里面是几匹宫缎,一些金银锞子,并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
“这些,带回去给母亲和兄弟们吧。”萧明玥语气依旧平淡,“你在宫中不宜久留,叩谢皇恩之心,本宫已知,这便去吧。”
赏赐丰厚,却带着明显的打发意味。
萧明德起身,再次行礼谢恩,在引路太监的示意下,低着头,倒退着出了偏殿。
殿内重归寂静。萧明玥望着弟弟离去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处,目光沉静无波。那精心准备的锦袍,那看似恳切的言辞,最终都化为了眼前这冰冷的、带着明确目的的“谢恩”。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庭院的积雪尚未融化,白得刺眼。这金堆玉砌的紫宸宫,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那所谓的血脉亲情。
锦簇之下,原是这般不堪的狼藉。她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