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靠山屯在一种紧张而有序的节奏中度过。地震的余威似乎还在隐隐作祟,偶尔在深夜,人们还能感觉到身下的土地传来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动,像是沉睡巨人的鼾声,提醒着人们地底深处的不平静。死亡峡谷的方向,每天都有部队的车辆进出,运送着更多的器材和人员,那上空萦绕的尘雾和偶尔随风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异样气味,成了屯子里人们日常议论又带着几分敬畏的话题。不过,在“科学考察”和“地质活动”的官方定性下,再加上民兵和部队战士日夜巡逻带来的安全感,最初的恐慌已逐渐被一种接受现实、积极应对的务实态度所取代。
秦建国比以往更加忙碌。作为民兵队长,他不仅要配合部队加强警戒,巡查可能因地震产生的新隐患点(如松动的山石、冰面裂缝等),还要协助老支书和高城做群众工作,统计各家各户的应急物资,细化临时转移预案。屯子里的青壮劳力也被组织起来,清理积雪,加固一些年久失修的房屋,以防备可能的余震。整个屯子仿佛一台被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在严寒中高效运转着。
沈念秋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了。地震那天的惊吓似乎催动了腹中的孩子,她的胎动愈发频繁有力,偶尔还会感到一阵阵不规律的宫缩。妇女主任王婶和几个有经验的嫂子轮流来看顾她,叮嘱她放宽心,保存体力。秦建国虽然忙得脚不沾地,但每天必定抽空回来看看妻子,哪怕只是匆匆说上几句话,握一握她的手,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和沉稳的眼神,便是沈念秋最大的定心丸。
这天傍晚,秦建国从屯子西头的哨卡巡查回来,天色已经暗沉。北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一样,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厚厚的棉袄上沙沙作响。他推开家门,一股混合着饭菜香和炭火气的暖意迎面扑来,驱散了周身的寒气。沈念秋正靠在炕头的被垛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缝制一件小衣服,听到动静抬起头,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
“回来了?灶上温着苞米茬子粥和窝头,还有给你留的咸菜疙瘩。”
“嗯,在外面啃过干粮了,不饿。”秦建国脱下外衣,在火盆边烤了烤手,才走到炕边坐下,伸手轻轻摸了摸妻子高高隆起的肚子,“今天感觉怎么样?小家伙没闹你吧?”
“还好,就是觉得身子更沉了。”沈念秋放下手中的活计,握住丈夫粗糙的大手,“外面情况怎么样?峡谷那边……”
“还是老样子,封锁得很严。专家们好像在用新运来的机器打钻探测什么,白天能听到动静。部队又增派了一个工兵班,在加固路障和设置气体监测点。”秦建国尽量用平实的语言描述,避免使用可能引起妻子不安的词汇,“老支书下午开了会,县里通知了,气象台预报过几天可能还有一次强降雪,让我们抓紧时间做好储备,也提醒注意防范地震后的次生灾害。”
“次生灾害?”沈念秋眼中掠过一丝忧虑。
“就是像山体滑坡、雪崩啥的,咱们屯子离山脚还有段距离,主要是提醒靠近山边的几个零星住户,已经安排人通知了,必要时会先集中到屯里来。”秦建国解释道,语气沉稳,“别担心,都有预案。”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猛子略带焦急的喊声:“建国哥!建国哥在吗?”
秦建国心头一紧,立刻起身应道:“在!怎么了猛子?”
猛子裹着一身寒气冲进来,脸冻得通红,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屯东头老孙家那个傻儿子……孙铁蛋,下午跑出去捡柴火,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娘哭得不行了,说好像听他说过一句想去那边……那边山坳里捡鹿角(注:指自然脱落的鹿角,可入药或售卖)!”
“那边山坳?”秦建国脸色一变,“那不是靠近黑瞎子沟了吗?地震后那边山坡裂了好几道大口子,危险得很!”黑瞎子沟是死亡峡谷延伸出来的一道支脉边缘,平日就少有人去,地震后已被划为危险区域,设立了警示牌。
“是啊!老孙头带着邻居去找了一圈,没找到,天快黑了,怕出事,这才找到大队部。”猛子急道。
秦建国二话不说,立刻重新穿上刚脱下的棉袄,戴上帽子:“走!召集民兵队,带上马灯、绳子和棍子,立刻去黑瞎子沟方向找!通知老支书和高城一声!”
“建国!”沈念秋撑起身子,担忧地喊道。
秦建国回头,看到妻子苍白的脸色,心中一软,但语气不容置疑:“念秋,没事,我们人多,找到人就回来。你好好在家待着,锁好门,我让王婶过来陪你。”说完,他深深看了妻子一眼,转身和猛子大步流星地冲入了夜幕之中。
屯子里很快响起了哨声和嘈杂的人声。不到一刻钟,秦建国带着猛子、二嘎等七八个民兵,加上老孙头和几个热心邻居,组成了一支十几人的搜索队,提着三四盏昏黄的马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屯子东面的黑瞎子沟方向出发。
夜里的山林,寂静得可怕。风声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怪响。积雪没膝,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手电筒和马灯的光柱在黑暗中摇曳,只能照亮前方很小一片范围。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随时会吞噬掉这点微弱的光明。
“铁蛋——!”
“孙铁蛋——!你在哪儿?”
呼喊声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传出去老远,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秦建国心中焦急,一方面担心孙铁蛋的安危,另一方面也挂念着家中即将临产的妻子。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分析。孙铁蛋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常年在山里跑,基本的方位感还是有的,不太可能完全迷失在近处。他提到想去捡鹿角,黑瞎子沟那片阳坡以前确实是野鹿活动频繁的区域。
“重点搜索阳坡那片林子,注意脚下,看清楚有没有脚印或者滑落的痕迹!留意那些地震裂缝!”秦建国大声指挥着,将队伍分散开,呈扇形向前推进。
搜索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们已经深入黑瞎子沟边缘。这里的积雪更加深厚,地形也越发崎岖。空气中,那股自从地震后就隐约存在的、类似硫磺的异味似乎变得明显了一些。秦建国皱了皱眉,提醒大家:“注意气味,感觉不对劲就立刻停下,捂住口鼻!”
突然,走在前侧方的二嘎发出一声惊呼:“建国哥!这里有只鞋!”
众人立刻围拢过去。马灯光下,一只破旧的、打满补丁的棉鞋半埋在雪里,正是孙铁蛋常穿的那双。
“是铁蛋的鞋!”老孙头带着哭腔喊道,差点瘫软在地。
秦建国蹲下身,仔细观察周围的雪地。除了他们刚踩出的杂乱脚印,旁边还有一行深一脚浅一脚、方向凌乱的足迹,通向山坡下方一道宽大的、黑黢黢的地震裂缝。
“不好!”秦建国心里咯噔一下。那道裂缝足有一米多宽,深不见底,像是大地被撕开的一道狰狞伤口。裂缝边缘的积雪有滑塌的痕迹。
“铁蛋!铁蛋你能听到吗?”秦建国趴在裂缝边缘,朝着下方大声呼喊,同时将马灯尽可能往下探。
黑暗中,传来一阵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呻吟声:“……疼……娘……冷……”
“在下面!人还活着!”秦建国精神一振,立刻指挥,“快!拿绳子来!猛子,你带两个人去找些粗点的树枝,看能不能做个简易担架!二嘎,用步话机联系屯里,报告情况,请求支援,最好能让部队派个医生过来,带上急救设备!”
命令迅速得到执行。绳子很快固定好,秦建国将绳子另一端牢牢系在自己腰间,对猛子说:“我下去看看,你们在上面拉住,听我信号!”
“建国哥,太危险了!让我下去吧!”猛子拉住他。
“别争了,我经验比你多。”秦建国不容分说,检查了一下腰间的绳结和插在腰带上的手电筒,又戴上粗线手套,小心翼翼地向裂缝下方滑去。
裂缝内壁布满了棱角尖锐的岩石和冻土块,越往下,光线越暗,那股硫磺混合着某种腐败气息的味道也越发浓重,呛得人有些头晕。秦建国屏住呼吸,借助手电光,艰难地向下摸索了大约四五米深,终于看到了卡在两道岩壁夹缝中的孙铁蛋。
孙铁蛋蜷缩在那里,浑身沾满泥土和雪沫,一条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摔断了。他脸色青紫,嘴唇冻得发紫,意识似乎有些模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冷”、“疼”。
“铁蛋!别怕,哥来救你了!”秦建国稳住身形,靠近他,先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除了明显的腿伤,头上也有擦伤,但看起来不算太严重。他脱下自己的棉袄,裹在瑟瑟发抖的孙铁蛋身上。
“上面的人!找到人了!腿摔断了,需要担架!放绳子下来!”秦建国朝上面喊道。
很快,另一根绳索垂了下来,上面系着一个用树枝和绳索临时捆扎成的简陋担架。秦建国费力地将孙铁蛋挪到担架上,用绳子将他固定好。
“拉!慢一点,稳一点!”秦建国指挥着上面的人,同时自己在下面托着担架,防止碰撞到岩壁。
就在担架即将被拉出裂缝口的时候,秦建国忽然感觉到脚下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同时,裂缝深处似乎传来一阵“嘶嘶”的、如同漏气般的声音。那股怪异的气味瞬间变得浓烈刺鼻,他甚至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恶心。
“快拉!下面有情况!”秦建国心头警铃大作,厉声喝道。
上面的人闻言,更加用力而快速地将担架向上拉。秦建国也手脚并用,奋力向上攀爬。就在他刚刚爬出裂缝口,脚踩到实地的那一刻,裂缝深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一股灰白色的、带着浓烈硫磺和腥味的气体猛地喷涌而出,如同地下隐藏的恶龙吐息!
“后退!快后退!捂住口鼻!”秦建国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大声命令。众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连拖带拽,拉着担架和秦建国向后退了十几米远。
那气体喷涌了大约半分钟,才渐渐减弱,但空气中弥漫的异味久久不散。所有人都心有余悸,脸色发白。
“我的娘咧……这……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二嘎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地问。
秦建国喘着粗气,看着那渐渐恢复平静却依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裂缝,沉声道:“是地下的毒气!专家说的没错,地震把地底下一些不好的东西放出来了!”他更加确信,之前的种种异象,都与这活跃的地质活动和气体泄露有关。孙铁蛋的意外,更是以血淋淋的方式印证了这片区域的危险性。
“赶紧把人抬回去!通知部队,这里发现新的强烈气体泄露点!”秦建国不敢耽搁,立刻让两个人抬起担架,护送着孙铁蛋和几乎虚脱的老孙头先行返回屯子找赤脚医生,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在发现泄露点的周围设置了明显的警示标记,并用步话机详细汇报了位置和情况。
等到秦建国带着一身疲惫、寒气以及那难以消散的怪味回到屯子里时,已是深夜。孙铁蛋已经被赤脚医生做了初步处理,腿骨接了回去,人也因为惊吓和寒冷发起了高烧,但总算性命无虞。部队接到报告后,已经派人前往那个泄露点进行专业处理和监测。
秦建国回到家,王婶还在陪着沈念秋。看到他安全回来,沈念秋一直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没事,你看,好好的。”秦建国挤出一个笑容,安慰着妻子,但眉宇间的凝重却无法完全掩饰。今晚的经历,让他对死亡峡谷潜藏的危险有了更直观、更惊悚的认识。那不仅仅是塌方和滑坡,还有这些来自地底、无声无息却能致命的毒气。
他仔细清洗了手脸,换了衣服,才敢靠近妻子。沈念秋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下有力的心跳,才渐渐止住了哭泣。
“建国,我有点怕……”她低声说。
“别怕,”秦建国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坚定,“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就是地震引发的灾害。部队和专家都在,知道怎么应对。我们只要听从指挥,做好自己的事,就不会有问题。”他顿了顿,低头看着妻子,“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其他的,有我。”
或许是因为今晚的奔波劳累和惊险刺激,或许是感受到了妻子内心的不安,秦建国这一夜睡得格外警醒。后半夜,沈念秋开始出现规律且逐渐加强的宫缩,她忍着痛,推醒了身旁的秦建国。
“建国……我,我好像要生了……”
秦建国一个激灵坐起身,睡意全无。他立刻点亮煤油灯,看到妻子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双手紧紧抓着被子。
“王婶!王婶!”秦建国一边稳住心神,安抚着妻子,一边朝门外喊道。早就约定好随时过来帮忙的王婶就住在隔壁,闻声立刻披着衣服赶了过来。
一看沈念秋的情况,王婶经验丰富地说:“是要生了!快,烧热水!准备干净的布和剪刀!建国,你去叫赤脚医生老陈头,再让猛子他娘也过来搭把手!”
秦建国应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迅速安排妥当,先跑去叫醒了老陈头和猛子他娘,然后回到灶间,默默地开始烧水。屋外,北风依旧呼啸,但屯子里一片寂静,只有他们家窗户透出的灯火,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温暖而忙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里传来沈念秋压抑的呻吟声和王婶、猛子他娘鼓励、指导的声音。秦建国在屋外来回踱步,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妻子的痛呼都让他心头一紧,他对抗过凶狠的敌人,面对过危险的野兽,经历过地震和毒气,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无力与焦灼。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来临。屋内的声音变得更加急促和紧张。
突然,一声响亮而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如同破晓的号角,猛地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生了!生了!是个带把的小子!”王婶欣喜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秦建国浑身一僵,随即巨大的狂喜如同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冲刷掉了所有的疲惫和焦虑。他几乎要冲进屋去,却被门口的猛子他娘笑着拦住:“等等,等等,里面还没收拾利索呢。”
过了一会儿,王婶抱着一个用柔软旧棉布包裹好的襁褓走了出来,脸上笑开了花:“建国,快看看你儿子!母子平安!”
秦建国颤抖着双手,接过那个小小的、温暖的襁褓。小家伙皱巴巴、红通通的,闭着眼睛,小嘴却有力地嚅动着,发出细微的哼唧声。看着这个脆弱而又充满生命力的小东西,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激动、责任和无比爱怜的情感,瞬间充斥了秦建国的胸膛。这是他秦建国的儿子,是他和念秋生命的延续,是在这个多事之冬,降临到这片土地上最珍贵的新生希望。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走进屋里。沈念秋疲惫地躺在炕上,脸色苍白,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但看着丈夫和孩子的眼神,却充满了温柔和满足。
“念秋,辛苦你了。”秦建国坐到炕边,将孩子轻轻放在妻子枕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看看咱们的孩子……”沈念秋虚弱地笑着,侧头看着那张小脸。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雪后初霁,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银装素裹的山林和屯落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屯子里开始有了人声和炊烟,新的一天开始了。
秦建国看着安然入睡的妻儿,又抬眼望向窗外。远山依旧沉默,峡谷方向的隐患仍未完全消除,未来的日子或许还会有挑战和不确定。但此刻,握着妻子的手,看着新生的儿子,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力量。
生命在严寒与动荡中顽强降临,希望在新的一天里破土而生。对于秦建国,对于靠山屯,这个冬天注定难忘,而未来的路,无论还有多少风雪,他们都将继续携手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