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陈志远!现在!立刻抛!听见没有!”小丽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几乎被撕碎。她死死抓着陈志远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电子屏幕上,深发展(000001)的数字正以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速度由红转绿,断崖式地向下俯冲。
刚才还如同黄金般闪耀的股票代码,此刻像是催命的符咒。
陈志远站在相对人少的角落,背靠着一根冰冷的大理石柱子。
他穿着笔挺的、明显价格不菲的灰色西装,头发用摩丝梳得油光水滑,脸上再也找不到当年在镇河边柳树下朗诵北岛诗歌时的那点清朗。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金钱和焦虑反复冲刷后的疲惫和世故。他手里握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长方体,顶端伸出一根粗壮的天线——一部砖头般大小的摩托罗拉移动电话,俗称“大哥大”。这玩意儿此刻成了他连接金钱魔窟的脐带。
“你懂个屁!”陈志远猛地甩开小丽的手,眼神凶狠又急躁,像一头被逼到墙角的困兽。他对着大哥大近乎咆哮:“老刘!别管什么狗屁成本价了!给我抛!全抛!有多少抛多少!对!清仓!立刻!马上!”他的声音嘶哑,额角青筋暴起,昂贵的西装领口被他烦躁地扯开。
挂了电话,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看着屏幕上依旧跳水的数字,眼神里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
他猛地转头,盯住小丽,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抛了!小丽!听我的!现在抛掉你手里那点088的票,还能落袋十万!十万块!你这辈子见过这么多钱吗?足够你在深圳站稳脚跟!还抱着你那点文青的念想?资本不讲情怀!它只认钱!”
小丽看着他眼中赤裸裸的、被恐惧和贪婪扭曲的欲望,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这已不是她认识的陈志远了,不是那个在汉墓陶罐里藏《苦恋》手抄本、在暴雨桥洞里用打火机烘烤《红与黑》书页的陈志远。
那个陈志远,已经被眼前这片红绿闪烁的坟场吞噬、消化,排泄出来的,是一个被资本异化的怪物。这个不安分的人,青年技术员,跳到老师,又跳出体制工作,一路向南,闯深圳。
“不!”她斩钉截铁,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不抛!我相信它值!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王芳的腿!是补习班的火!是我撕碎的检讨书!是……”她的声音哽住,那些滚烫的记忆灼烧着她的喉咙。
“蠢货!冥顽不灵!”陈志远所有的耐心和最后一丝情谊被这声拒绝彻底点燃、炸碎。
极度的焦虑和巨大的损失预期瞬间吞噬了他残存的理智。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双眼赤红,猛地扬起了手中那块沉重如砖的“大哥大”。
“砰!”
一声闷响。
小丽只觉得额角一阵剧痛,眼前瞬间金星乱冒,紧接着是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脸颊蜿蜒而下。
那沉重的“砖头”带着陈志远所有的戾气和恐惧,狠狠砸在了她的额角。
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温热的血模糊了她的右眼视线。她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掌心一片刺目的猩红。血珠滴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张委托单上。白色的纸张上,“操作:持有”那一栏,瞬间被几滴浓稠的鲜血染红、浸润,像几朵骤然绽放的、绝望的花。
“你的清高,”陈志远喘着粗气,声音因暴怒而颤抖,脸上带着一种毁灭后的残忍快意,“一文不值!深圳没有诗!深圳只有吃人的机器!你抱着你的‘持有’去死吧!”他看也不看小丽额角汩汩流血的伤口,像丢弃一件垃圾一样,转身再次扑向那人声鼎沸的交易窗口,对着大哥大嘶吼起新的指令。
小丽站在原地,额角的血混着冰冷的汗水流进嘴角,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右眼被血糊住,看出去的世界一片血红。她低头,看着委托单上那几朵刺眼的血花,覆盖在“持有”两个字上。屏幕的绿光映在她惨白的、染血的脸上。深发展的代码“000001”在视野里晃动、模糊,又被鲜血染得更加狰狞。
那部沾着她鲜血的“大哥大”,此刻正贴在另一个男人同样焦虑的耳边,继续吞吐着吞噬梦想的指令。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粘腻的地板上,脚下或许还残留着那个跳楼四川妹的血迹。王芳的红鞋丢了,陈志远的诗死了,而她额头流下的血,成了这片资本坟场上最新鲜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