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章华台,巍峨耸立于云梦泽畔,白玉阶前瑞兽昂首,朱漆梁柱盘龙腾舞。晨光初透,薄雾未散,大殿之内已灯火通明,千盏青铜灯树次第燃起,火光摇曳如星河倒垂,映得整座殿堂恍若天宫。百余名文武重臣列班而立,甲胄铿锵,衣袂肃然,无人敢轻语半句。空气凝滞如铅,唯有铜漏滴水之声,一息一声,敲打着众人心弦。
殿心一幅巨大丝帛舆图铺展如海,以青、赤、黄、黑四色勾勒天下疆域,山川河流纤毫毕现,城池关隘星罗棋布。此图非一日之功,乃由三十名画师历时三月,参照数百卷地理志、军情奏报与商旅见闻精心绘制而成,堪称当世最详尽之天下全貌。
那青色最为浩瀚,自江南洞庭起势,一路北上吞并吴越旧地,西取巴蜀边缘,南收百越诸部,东控闽粤沿海,连远在岭南的云贵高原亦被纳入楚境版图。昔日强秦偏居西陲,晋、齐各据一方,如今却只见黄河流域寥落几笔,标注着残存的齐、燕、晋、秦四国,如孤岛般漂浮在楚国汪洋般的领土之中。宋国更是已被三面合围,仅余一线通往北方的狭道,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灭。
熊旅立于舆图北端,玄色王袍上绣九爪金龙,肩披苍鹰羽氅,眉宇间沉静如渊。他年已三十五,自十岁穿越而来,历经十五载励精图治,从一个异世孤魂成长为执掌万乘之国的君王。此刻他凝视着舆图上的宋国缺口,指尖缓缓划过黄河故道,声音低缓却不容置疑:
“十五年了。”
短短四字,如钟鸣谷应,令满殿群臣屏息敛声。连殿角铜漏滴水之声都清晰可闻。
“孤初来之时,楚国内忧外患,权臣当道,边患频仍。百越不服,吴遗民乱,北有强晋虎视,西有老秦窥伺。”他顿了顿,目光微动,似回望那段风雨飘摇的岁月,“那时朝堂之上,三党争权,令尹专横,司马跋扈,御史贪墨成风。孤不过一介少年,无根无基,靠的是步步为营,日日筹谋,才得以剪除奸佞,掌控中枢。”
他微微抬眸,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渐沉:“更难者,在于民心。百姓困于赋役,士人困于门第,将士困于粮饷。孤废井田、开阡陌,设常平仓以备荒年;兴水利、修驰道,使千里之外粮草可一日而至;建学宫、举贤良,破除世卿垄断,使寒门子弟亦可登堂入室。”
他话音落下,殿中不少老臣低头默然。他们曾是旧制既得利益者,也曾暗中阻挠新政推行,如今面对这位一手缔造新时代的君王,心中唯有敬畏。
樊姬静立其侧,一袭素雅深衣,发绾玉簪,手中捧着一卷竹简,记录的是南海诸岛风物志。她轻启朱唇,声若清泉:“去年冬,南海商队自珠崖归来,带回海外七十二岛名录,皆愿纳贡称臣;儋耳酋长遣子入质,请授楚印。南方再无战事。”
她语气平和,却让殿中不少将领面露喜色。南方百越历来难驯,部落散居,语言不通,地形险恶,历代中原王朝皆视为化外之地。如今竟主动归附,足见楚威之盛已深入人心。
太子熊审上前一步,身姿挺拔,眉目间颇有乃父之风。他指向舆图上宋国西南的一处要隘——丹阳古道,沉声道:“儿臣已命养芷率苍梧精锐两万,扼守丹阳与??水交汇之处,断其西逃之路;唐狡将军统领车兵三万,正由东海郡出发,沿泗水北进,包抄宋都商丘东翼。不出三月,宋国必降。”
话音未落,殿中右列一人越众而出,正是苍梧将军养芷。她身披青铜鳞甲,腰悬楚式直刃剑,双手捧着虎符高举过顶,声如洪钟:“臣愿立军令状!若三月内不能破宋,斩首献于章华台前,甘受军法处置!”
群臣动容。此非虚言逞勇,而是实打实的压力——宋虽弱,然城坚粮足,民心尚聚,若久攻不下,恐生变局。更何况北方四国虽衰,未必无反扑之心。一旦战事拖延,粮道受扰,或有敌国趁虚而入,则前功尽弃。
熊旅目光微动,终于点头:“准奏。”随即转向太尉昭元,“粮草调度如何?”
昭元出列,手持竹册,神情沉稳:“江汉平原今岁大熟,仓廪充盈。巴陵、夏口两大漕运枢纽已备粮百万石,可支大军一年之用。另调长沙冶铁坊新铸兵器五万具,尽数送往前线。沿途驿站均已加固,每五十里设补给点,确保辎重畅通无阻。”
“水利呢?”熊旅又问。
“芍陂、期思陂均已疏浚完毕,淮水航道畅通。若需水师北上接应,半月可达陈留。且我已在泗水上游筑坝蓄水,必要时可开闸放流,冲毁敌军浮桥与营垒。”
熊旅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十五年来,他推行“耕战并重”,兴修水利,整顿吏治,改革军制,广设学宫,使楚国由腐朽旧邦蜕变为铁血强国。今日之果,皆是昔日之因。
片刻沉默后,他缓缓开口:“宋国若下,则天下一统只在旦夕。然孤所虑者,并非战事,而在人心。”
他转身面对群臣,声音渐扬:“昔者周室分封,列国林立,百姓苦于征伐久矣。父子不得相见,夫妻不得团圆,田园荒芜,白骨蔽野。诸侯争霸,不过为一己之私欲,不顾黎庶死活。今我楚虽强,若一味以兵压人,恐得地而失心。”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待宋降之后,孤欲废其贵族世卿,设郡县以治之,开科取士,均田减赋,使黔首得以休养生息。凡归顺之地,三年免税,五年免役;凡投诚之官,量才录用,不予株连;凡降卒之众,编入屯田,授田安家。”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响起低低议论。废世卿、设郡县,乃是动摇列国根基之举,唯有真正志在一统者方敢行此雷霆手段。许多老臣面露震动,有人眼中泛光,似见盛世将临;也有人神色复杂,知自己家族特权即将终结。
左徒屈原神色激动,躬身道:“王上圣明!唯有破旧立新,方可成万世之基业。昔日管仲相齐,不过富国强兵;商鞅佐秦,虽有效而酷烈。唯我楚今日所行,乃是以仁政为本,兼霸道之势,实可比肩三代圣王!”
熊旅微微一笑,却不答话,只是再次俯视那幅巨图。他的手指轻轻落在中原腹地,仿佛触摸着未来的脉搏。
阳光透过高窗洒落,映照在他脸上,光影斑驳,一如他这一路走来的命运起伏。他曾是现代都市中的普通青年,一场意外让他魂穿至此,成为楚国王族幼子。起初他只想苟活乱世,后来却发现,这片土地值得他倾尽所有去改变。
“统一六国,不是为了称霸。”他低声说道,却字字清晰,“是为了终结这五百年的纷争杀伐,让天下不再有流离之苦,不再有父子相失、夫妻分离之痛。是要让每一个农夫能安心耕种,每一个学子能安心读书,每一个母亲不必再为儿子奔赴战场而彻夜哭泣。”
殿内一片寂静。
风吹动帷幕,远处传来钟鼓齐鸣之声,那是章华台外礼乐司正在准备早朝大典的仪式。然而此刻,无人在意那些繁文缛节。所有人的心神,都被这位君王的话语所牵引。
良久,樊姬轻声道:“王上所愿,便是天下人之所望。”
熊旅抬头,望向殿外初升的朝阳。金色光芒洒满大地,照耀着万里河山,也照亮了那个即将到来的新时代。
统一,不再是梦想。
它,已在脚下。
---
【扩写部分】
此时,殿外忽有脚步轻响,一道身影悄然步入侧廊。却是太子妃养芷,身着素银纹锦深衣,发髻微挽,未施脂粉,却自有一股英气逼人。她并非贸然闯入,而是奉旨前来递送军情急报——昨夜斥候传回消息,宋国密使潜往齐境,似欲结盟抗楚。
她立于帘外,静静等候父王议事告一段落,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殿中的丈夫身上。熊审站在舆图之前,背影挺拔如松,言语果断有力,举手投足间已有储君威仪。她望着他,眼底掠过一丝温柔,却又迅速隐没于冷静之中。
十五年前,她从苍梧山中随父亲养游基学打猎,养氏族人世代不服王化,刀耕火种,居于险岭深谷。那一战,楚军压境,她率族中勇士伏击山道,亲手射杀三名楚将。正当她被围困绝崖之际,年轻的太子熊审策马而来,未下令诛杀,反而亲自下马解甲,言道:“你有胆识,何不为国所用?”
那一刻,她怔住了。
她记得那天山风凛冽,残阳如血,她的弓弦尚带着敌将的血迹,而眼前这个少年太子,却毫无惧意,反而对她露出欣赏之色。他说这话时,眼神清澈而坚定,不像施舍,也不像招降,倒像是在寻找一位真正的同袍。
从此,她的父亲养游基从小就教育她做一个合格将军,习礼仪,读兵书,练骑射,一步步从俘虏成为女将,又因战功卓着,被赐婚太子,执掌苍梧军务。世人或言她攀附权贵,唯有她自己知道,那份敬重与情意,早已在无数个并肩征战的夜晚悄然滋生。
她从未说过“爱”字,但她记得每一次他深夜批阅军报时,她默默送来热汤;记得他染疾卧床那夜,她彻夜守灯煎药;也记得前年冬猎,雪崩突至,是他奋不顾身将她推开,自己却被埋三尺之下,险些丧命。
那一夜,她在雪堆中刨了整整一夜,指甲破裂,双手冻裂,直到听见微弱的咳嗽声。当他终于睁眼时,第一句话竟是:“你没事吧?”她当时泪如雨下,却倔强地摇头说:“我只是怕你醒不来,没人听我说兵策了。”
她握紧手中的竹简,深吸一口气,终是迈步而入。
“启禀王上,”她的声音清亮而不失恭敬,“昨夜子时,边境斥候截获宋国密使,搜出蜡丸一封,内藏致齐相书信,恳请联兵共抗我军。另据细作回报,宋太子已秘密调动城防军,似有固守顽抗之意。”
此言一出,殿中气氛骤然紧绷。
熊旅接过竹简,略览片刻,嘴角浮现一抹冷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齐国自身难保,焉敢轻启边衅?”
他抬眼看向养芷:“将军以为,当如何应对?”
养芷上前半步,抱拳道:“依臣之见,宜速战速决。可命唐狡加快推进,同时放出风声,言我大军已破丹阳,动摇其军心。另派说客入商丘,许以重利,分化其朝中主战派。只要一城开门迎降,其余诸邑必望风而溃。”
熊审闻言,不禁侧目而视,眼中闪过赞赏。
他深知妻子之智不在勇下。她曾在百越丛林中以三百奇兵夜袭敌营,火烧粮仓,逼退五千叛军;也曾单骑深入敌后,策反三部落,瓦解围攻之势。如今她提出“心理先攻”,正是兵法上乘之道。
“善。”熊旅缓缓点头,“便依此计行事。养芷,你即刻返回苍梧军营,统筹南路攻势。孤信你,必不负所托。”
“诺!”她朗声应命,转身欲退。
就在此时,熊审忽然开口:“等一等。”
众人皆惊。朝堂之上,储君极少打断军令传达。
熊审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乃是楚国王室传承之物,刻有双凤朝阳纹,象征尊贵与守护。
“此物,随我多年。”他声音低沉,“今赠予你,愿你在前线,平安归来。”
养芷一怔,望着那枚温润生光的玉佩,心头猛然一颤。
她知道,这不是简单的信物。这是承诺,是牵挂,是在万军之中也不曾言说的情感。这枚玉佩,他曾戴在身边抵御刺客,也曾放在案头伴读兵书。如今,他将它交到她手中,如同把心也交付了一半。
她没有推辞,而是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郑重收入怀中。
“臣妻定不负太子所托,亦不负此心。”
说罢起身,转身离去,步伐坚定,背影决然。
殿中一时无声。
樊姬看着那一幕,唇角微扬,低声道:“这一对,倒是比当年你我还要沉得住气。”
熊旅轻笑:“年轻人啊……把深情藏在责任后面,反倒更动人。”
的确如此。他们之间从不曾有过缠绵悱恻的情话,也没有花前月下的私会。他们的感情生长在烽烟滚滚的战场,在一次次生死抉择中淬炼成钢。他们是夫妻,更是战友;是彼此最信任的臂膀,也是最坚实的后盾。
朝阳升起,光辉洒满章华台。在这片古老而崭新的土地上,不仅有铁血征伐,也有忠贞相伴;不仅有宏图伟业,更有细水长流的情意交织其中。
而这一切,都将汇入历史的洪流,成为新时代的序章。
多年以后,当后人翻阅《楚史·养氏列传》,看到“苍梧养芷,骁勇善战,辅佐太子平定天下,内外兼修,为一代巾帼名将”时,或许不会想到,那位冷面铁甲的女将军,也曾在一个清晨,将一枚玉佩贴身收藏,然后策马奔向战场,只为一句“平安归来”。
因为她知道,有人在等她回家。
而这,便是最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