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决定辽东战局乃至整个帝国北疆命运的加急电报,如同雪片般飞入南京最高国务委员会的同时,一个谁也未曾预料到的、源自帝国权力最顶端却又最虚无之处的惊雷,毫无征兆地在京师炸响了。
这道惊雷,来自久居深宫,似乎早已满足于其符号化地位的崇祯皇帝——朱由检。
辽河前线的惨烈战况,通过官方渠道,以一种经过修饰和包装的方式,传遍了京师。在官方的叙述中,赵率教将军的北方边防军团,正以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在镇江要塞前,给予了豪格叛军以沉重打击。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新军战斗力的赞美和对胜利的乐观预期。
然而,就在京师的百姓们还在为前线的“捷报”而奔走相告,为帝国的强大而欢欣鼓舞之时,崇祯皇帝,在一次无比庄重的朝会上, 一个让所有人,无论是支持他还是监视他的人,都瞠目结舌的举动。
那一日,他脱下了平日里象征安逸的常服,换上了一身完整的、只有在祭天或亲征时才会穿戴的武弁服和黄金甲胄。他站在太和殿的丹陛之上,面对着文武百官,脸上泛着一种异样的、狂热的红光。
他的声音,不再是往日里那种被压抑的、带有几分认命的平和,而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冲破殿宇的激情与慷慨。
“众卿!”他高声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辽东战事,牵动国本!朕虽身在九重,然心,无时无刻不与前线将士同在!豪格逆贼,狼子野心,以‘尊朱’为名,行分裂国家之实,人神共愤!”
他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群臣。
“想我大明太宗文皇帝(朱棣),昔日为靖国难,亦曾五出塞北,扬我天朝神威!朕虽不才,德不及太宗,然守土保民之心,与先祖无异!”
话说到此,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天子剑,直指北方,声嘶力竭地宣布了他的决定:
“朕意已决!将效仿先祖,御驾亲征,巡视九边!自京师始,经居庸关,至宣府,抵大同,朕要亲临长城防线,犒赏三军,鼓舞士气!朕要让天下人,让那豪格逆贼看看,我大明的天子,不是只知安坐深宫的懦夫!朕要与我大明的万里江山,与我大明的亿兆子民,共存亡!”
这番话,如同平地一声炸雷,整个太和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应和之声。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些旧派的文臣,那些对顾昭的新政心怀不满的勋贵,此刻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跪地高呼。即便是那些新政的支持者,面对皇帝这番冠冕堂皇、占据了道义与法理绝对制高点的说辞,也无法提出任何反对的理由。
反对皇帝去鼓舞士气?难道你是希望前线打败仗吗?
消息传出,整个京师,乃至整个北直隶,都为之沸腾了。天子要御驾亲征了!这是何等的英明神武!何等的荣耀!无数的百姓走上街头,焚香祷告,祈求皇帝圣安。大量的物资开始被征集,无数的民夫被动员起来,一支以京营和部分新军组成的“护驾”部队,也开始浩浩荡荡地向着长城沿线的预定“行宫”集结。
一场声势浩大的、关乎帝国荣耀的“巡边”之旅,似乎已成定局。
然而,当这份洋溢着“皇恩浩荡”的电报,与赵率教那份浸透着鲜血与火药味的求援电报,几乎同时摆在南京最高国务委员会的会议桌上时,这里的气氛,却紧张到了冰点。
巨大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所有委员都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墙壁上那台滴答作响的座钟,每一次摆动,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最终,是新任首辅陆臻,用指关节重重地敲了敲桌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嘶哑:
“荒唐!简直是荒唐透顶!”他一把将那份关于皇帝巡边的电报拍在桌上,“诸位都看看!赵总兵在辽河前线,每一颗炮弹,每一斤粮食,都是用命换来的!他的求援电报,字字泣血!可我们的皇帝陛下,在做什么?”
“他要‘巡边’!要‘鼓舞士气’!为此,光是护驾的军队就要动用三万人,保障后勤的民夫更是号称二十万!沿途行宫的修缮,物资的转运,这一切,哪一样不要钱?哪一样不要从本该送往辽东的战略物资里去挪用?这不是在鼓舞士气,这是在给前线抽血!是在添乱!”
孙元化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圈,他那双浑浊却又无比睿智的眼睛,眯了起来,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陆首辅,”他慢悠悠地说道,“如果,这仅仅是添乱,那倒还好了。我只怕……陛下的这步‘神来之笔’,其用心,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深远得多,也要……险恶得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孙元化的身上。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军情总局局长小石头,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没有行礼,只是将一卷地图和一叠文件,重重地铺在了会议桌上。
“诸位大人,情况紧急!我们情报系统全力运转,发现了一些极为蹊跷的事情!”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了一条红色的线路。
“这是陛下此次‘巡边’的预定路线。从京师出发,过居庸关,至宣府,再转大同。诸位请看,这条路线,看似合理,但它却无比精准地,绕开了所有由我镇北军和中央军团核心部队驻防的要塞和城市!他所要经过的,全都是那些防务相对松懈,或者说,是由那些被闲置的旧勋贵将领们所掌控的防区!”
他又拿起一份名单,念道:
“奉旨护驾的将领名单里,我们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丰城侯李国栋、武清伯曹化淳(改编)、还有前大同总兵王朴的旧部……这些人,全都是在之前的军事改革中,被顾公削去兵权,心怀怨恨之人!如今,他们和他们的残部,都接到了‘勤王护驾’的命令,正在向宣府一带集结!”
小石头的话,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击穿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一个巨大而又无比清晰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阴谋轮廓,浮现在了所有人的脑海中。
孙元化站起身,走到了地图前,他看着那条蜿蜒的红线,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血流成河。他用低沉到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出了那个他最不愿意承认的词语。
“金……蝉……脱……壳……”
“陛下的真正目的,根本不是巡边!”他猛地回头,眼中充满了惊骇与愤怒,“他是要以‘巡边’为借口,挣脱京师这个我们为他打造的华丽鸟笼!他要合法地、光明正大地,调动和集结起这个帝国里,最后一点仍然只忠于他朱家皇室的军事力量!”
“一旦他抵达宣府或者大同,一旦那些旧势力在他的龙旗之下集结完毕,他就会立刻翻脸!”陆臻接过了话头,他的脸色,已经因为恐惧而变得惨白,“他会立刻昭告天下,宣布我们这个‘最高国务委员会’为非法组织,是窃国乱政的权臣!他会指控远在南洋的顾公‘拥兵自重,图谋不轨’!”
“届时,他将以大明皇帝的身份,号召天下所有对新政不满的旧贵族、旧军阀、旧地主,向他靠拢!在北方,形成一个与我们在南方对峙的、新的政治与军事中心!”
“国将二分!”
这四个字,如同魔咒一般,在会议室里回荡。外有豪格大军压境,内有皇帝釜底抽薪。这个刚刚从废墟中站起来的帝国,在这一刻,已经走到了内战和彻底分裂的悬崖边缘。
他们无力阻止。因为崇祯是皇帝,他的行为,在法理上无懈可击。任何阻拦,都将坐实他们“权臣”的罪名,正中崇祯下怀。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能解开这个死局的,全天下,只有一个人。
那个正在万里之外,经略南洋的男人。
会议在一种绝望的沉默中,做出了唯一的决定。
通讯室里,最资深的报务员,手指颤抖地,将一份加密等级达到最高级别的电报,逐字逐句地敲击出去。电波,将承载着这个帝国的命运,跨越千山万水,穿过重洋,奔赴“镇海”号旗舰。
电报的内容,冗长而详尽,分析了所有的情报和推演。
但在电报的最后,委员会的所有成员,用最沉痛、最急切的心情,联名签署了八个字。
这八个字,每一个,都重如泰山。
“君反,速归,国将二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