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只见茶馆内一片狼藉,宋少轩只得硬着头皮上街采买。可一番搜寻下来,竟鲜有店铺还有存货可售。
原来昨夜一场劫难,几乎家家铺面都遭了殃。需要添置家具的人家不在少数,就连做家具买卖的铺子也被搬掠一空。
寻常百姓家里倒因此不再家徒四壁,反倒“添置”了几件像样的家具。以至于闹出这样一场大乱,竟没几个人说不好。就连史料之上,也不过寥寥数语,一笔带过。
实则内情远为不堪。松三爷因早得提醒,提前将铺中货物尽数搬离,大敞门面整修门头,昨夜竟未损分毫。
可张广的铺子却遭了大劫!库存布料被一卷而空,柜中银钱分文不剩。福林绸缎庄眼瞧着就要关门倒闭。
原本若有些家底或许还能勉强支撑,可他为了争一口气、在媳妇面前挺直腰杆,竟掏出全部积蓄盘下傅五爷的铺子又开分号。如今两家铺子皆被抢掠一空,莫说翻本,就连钱庄里借的款项也未必还得上了!
这一下,莫说在家中还有什么地位,他连头都抬不起来。岳父与妻子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再没给过一点好脸色。
张广独自瘫坐在椅子上,垂头丧气,满腹愁绪化作一声声长叹,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正当他愁云惨淡之际,门外忽然走进一位身形高大的汉子,朗声问道:
“请问,德芬小姐在吗?”
德芬心中本已郁结难舒,再看张广那副颓唐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忽闻这一声唤,她抬头望去,竟是日夜牵挂之人!
她不由得睁大了双眼,睫毛微微颤动,手帕不自觉地捂上心口,险些脱口而出:“谭……”却忽听父亲一声轻咳,连忙改了口,矜持地问道:“这位长官,您找我?”
男子微微一愣,随即点头:“是,受友人所托,有些东西需转交给您。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好,且等我收拾一下,便随您去一趟。”德芬强压下心头悸动,进屋梳妆打扮,整理好情绪,随他款款离去。
一缕熟悉的香风掠过,张广蓦然抬头,只瞥见妻子离去的身影。那一袭水蓝碎花缎子旗袍,用的是最新最好的料子,做成后他从未见她穿过。
她步履轻缓,走在她身旁的是一位高大挺拔的军官。那一身笔挺戎装,气派非凡,是他从未见过的制式,与旧式清官的服饰大不相同。尤其是那双锃亮齐整的皮靴,步步铿锵,耀眼得刺目。
张广怔怔地望着,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这些年,他心心念念的娶妻成家、开店立业,那些好不容易垒起的梦,仿佛在这一刻轰然坍塌。他不过是想洗心革面,不再做那偷偷摸摸的勾当,堂堂正正重新做人……怎么会就这样,转眼成空?
这一整天,家里没一个人给他好脸色。晚饭时分,无人唤他上桌,妻子也迟迟未归。二月的夜风寒冽,他的心却比天气更冷。
万幸的是,尽管天寒地冻、月暗风急,胡同口竟还有一盏小灯倔强地亮着。那是为谋生而硬撑到深夜的小摊。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在沉沉夜色中,竟给了他一丝虚幻的暖意。
“好歹不至于饿死。”张广自嘲地低语,缓步走了过去。近前才看清是个“挑子铺”:椭圆竹筐卸作摊架,反扣的圆案板权当桌面,四下散放着几条矮凳,便是全部营生。
摊主双手拢在袖中,一掀棉被问道:“爷,天冷,来盅酒暖暖身子?”
棉被下盖的是冷切的白水羊头,显然是今日没卖完的剩货。
“劳您驾,切一只羊头。”张广饿了一天,自然得要些吃的,顺便也能坐在摊前,等等看妻子何时归来。
摊主闻言一喜,利落地从筐中捧出羊头,嘴上忙不迭应道:“好嘞爷!一只七十个铜板,您放心,这羊头收拾得干干净净!祖传的手艺,味儿绝对地道!原本是俺爹的生意,可他常年弯腰收拾落下了病,小的这才顶上来。”
张广勉强笑了笑:“再打二两酒,我就在这儿坐坐,成不?”
摊主应声斟上一壶,随即执刀取羊,手腕轻转,刀光闪动间片出雪白透亮的薄肉,一边切一边热络说道:“爷您别嫌是冷的,这羊头肉就得凉吃才出味!夏天要冰镇,冬天也得冷嚼,越凉越显筋道鲜美。配一盅烧刀子,嘿,那叫一个舒坦!”
张广闷头嚼着冷切的羊头肉,灼喉的烧刀子一口接一口地灌下,目光却死死钉在胡同幽深的尽头。
檐角残雪未消,风一过,簌簌地落在他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只痴望着、盼着、等着。直到粗瓷酒壶见了底,他才哑声招呼摊主再续一壶。
“切盘羊头肉。”一个缩着脖子的男人小跑近前,嘴里呵出白气,“这大冷天的,竟叫我撞见这口福,我说……”
金玉林漫不经心一瞥,竟瞧见缩在摊前的张广,不由一怔。他怎会这副模样坐在这儿?
转念便想起来:是了,他那绸缎庄不是刚被抢了个精光!
金玉林嘴角一勾,踱步过去,眉头一挑,带几分戏谑吹了声口哨:“哟,这不张老弟吗?怎么一个人猫在这儿喝闷酒呢?”
他故意拔高声音,“不是哥说你,就这么点出息?当年咱光脚闯街面,啥也没有,不也熬过来了?”
他等着张广窘迫恼怒,却见对方毫无反应,仍直勾勾望着胡同口,神情空茫。金玉林敛起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
昏朦灯影下,一个身着水蓝碎花旗袍的女子正亲昵地挽着一名军官走来,她笑靥如花,侧耳听着军官低语,眉眼间尽是风情。
金玉林顿时笑不出来了。
他再回头,只见张广握着酒碗的手指倏地收紧,指节绷得青白。酒液晃出,溅湿了他的袖口,他却浑然不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对愈走愈近的身影,瞳孔骤缩,呼吸也跟着窒住了。
金玉林默然走近,挨着他坐下,一把按住他簌簌发抖的手,声音沉了下来:“兄弟,别这样……啥坎儿都能过去。当年咱啥也没有,不也熬过来了么?”
同样一句话,此刻再出口,却浸满了苦涩。金玉林用力攥紧他冰凉的拳头,低声道:“听哥一句,别犯傻……那是军官,惹不起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