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贵这段日子算是彻底想明白了:光靠老实干活,这辈子也发不了家。要想来钱快,还得靠钻营,得赚有钱人的钱。
他打定了主意,往后就专走这条路。哪个有钱就巴结哪个。穷人想翻身,靠什么?要么靠读书改命,要么靠贵人提携。自己早过了读书的年纪,那就得找个靠山。
长贵自以为摸透了人性,可这世上,偏有那聪明绝顶的人,反而在人性面前栽了跟头。年初二这天,林公子特意来拜访宋少轩。他平日鲜少饮酒,这回却带了好几坛酒,一来就喝得酩酊大醉。
“宋掌柜,老话说人心难测,真是一点不假。当年那些慷慨激昂的人物,细看下来,竟是欺世盗名之辈。连那“衣带诏”,也不过是敛财的幌子。”他一仰头,又灌下一杯烧刀子。
“林公子,慢些喝。你这是遇上什么事了?”宋少轩颇觉诧异,这少年往日神采飞扬,如今怎会这般消沉。
“您可还记得我曾向您求药?那是为了救我大姐。她当年……也曾是一心革命的热血青年。”林公子语气低沉。
“有些印象,后来如何了?”
“如今闹得最凶的那个女权代表,就是她。人怎么会……变成这样……”他说着又闷下一杯。
宋少轩顿时想起那人来:那个为争取女子席位不惜围攻议会、当众掌掴官员的女子。原来是她。
“若真为女子发声倒也罢了,可说到底,不过是为争个官位……太不堪了,人哪,不堪细看。”林公子也不动筷,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
“宋掌柜,您等着,我要写本书,非把人给写透不可。您等着,我一定写……”话未说完,他已伏在桌上,不省人事。
宋少轩知道他会写,那本《人鉴》不就是么?可人性之复杂,又岂是三两文字所能道尽。
眼看着林公子醉得不省人事,总不能丢下不管。宋少轩往地上一蹲,抬起他的双腿往肩上一搭,费力地将人背起来朝外走。总得送他回去,可到了街上,却一辆人力车也看不见。
不过片刻工夫,对面酒摊上正与人喝酒的张广瞧见了,立刻收了笑容,不再闲扯,撂下酒杯,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爷,您快放下,让我来!”
醉倒的人死沉,宋少轩确实有些吃力。刚要把人放下,一个半大少年也慌慌张张跑近,张广抬手就给他一记爆栗,拧着他耳朵骂道:“死哪儿去了?还不赶紧接过来!背稳当点儿,摔着了看我不揍死你!”
大勇揉着脑袋,赶忙把林公子接过去。少年身板仍显单薄,背起人来摇摇晃晃,却咬紧牙关,一步也不敢大意。
“还愣着干嘛,滚过来!”张广又吼了一嗓子,一个大汉忙拉着人力车快步跑来。在大汉的帮忙下,大勇总算把林公子安稳扶上了车。
“彪子,把人送到府上,好生安置,听见没?”张广朝车夫叮嘱了一句,转而笑呵呵地对宋少轩说:“爷,您放心,彪子办事稳妥,准给您处置得妥妥当当。”
“成,彪子,这个拿着,务必照料周到。”宋少轩应声掏出两块大洋塞过去。这钱够他跑两天车了,不过大过年的,宋少轩也不在意这点花费。
宋少轩转身要回茶馆,张广却紧跟上来:“爷,听说您正打算和当铺的钱掌柜合开一家商业银行?”
“你消息倒是灵通?”宋少轩笑着瞥他一眼。
“嗨,您还不清楚我嘛?我成天就在胡同口守着,您常招呼我办事,这点风声哪能听不着?”张广连忙表忠心。
“那你是什么意思?”宋少轩知道,是时候把话摊开说了。
“小的和老金俩人,总在街面上飘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您也知道,我除了绸缎生意,平日里也放些印子钱。银行这行当,我看准了是条正路……不知您能否赏个机会,让我跟着跑跑腿、学学做事?”张广惴惴不安地道出心中所想,话音未落,已悄悄退后半步,垂手静候宋少轩发话。
“你当真能办妥?这可不是放印子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了事。你得真懂生意、会看账,把钱放得出去,也收得回来,你扛得住吗?”宋少轩语气冷淡,目光却如刀似剑。
“能!爷,我缺的从来就是个机会……您既已拉了我一把,不如送佛送到西,再抬举我一回。”他声音微颤,眼神里尽是恳切。
“成,开年这摊事就交你试试。以半年为期,若办得漂亮,往后算你一股。”宋少轩终是点了头。
其实这本就是他心中打算。开这家商业银行,一来是为扶持民营资本,二来也是要磨炼张广。他宋少轩不可能永远单打独斗,身边总得有几个得力的人。眼下看来,张广倒是个可塑之才。
“扑通”一声,张广直挺挺跪倒在地,连声道:“爷,谢谢您……谢谢您抬举!”
“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哪能说跪就跪?上跪天地,下跪父母,这是规矩。”宋少轩皱起眉头。
“爷……我从小被拍花子的拐走,学了偷摸的营生,爹娘在哪儿,早不知道了,想跪也跪不着。天地我是跪过的,可天地没管过我啊……”张广抬起头,眼底发红,声音却异常平静,“您拉了我一把,我跪您,不寒碜。”
宋少轩心知这一把赌对了。齐二爷说得在理,那个当口谁拉他一把,他能记谁一辈子。自然,前提是这人得有良心。而今看来,他宋少轩没看走眼,张广确是那知恩图报的人。
“起来吧,开了年你就着手去办,到时直接来找我便是。”宋少轩伸手将他扶起,语气也缓和下来,“晚上到家来吃锅子,我这几日吃上了瘾,刚从庆丰司那边的牛羊肉铺子切了些好货回来。”
“成,晚上我一准儿到!我去打些好酒,您先回。”张广心头一热——爷还是念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