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灏南俯身凑近,压低声音里带着几分钦佩:“宋掌柜,您真是好手段~那两人今儿一早就辞工走了,连档案室那位也打点得妥妥帖帖。这才是真人不露相,常某当初真是看走了眼。”
宋少轩面色如常,只微微侧首低语:“常三爷,看破不说破。这回承蒙您仗义相助,往后若有需要宋某之处,在下绝不推辞。”
待二人寒暄稍歇,谭立源这才上前两步,整了整衣袍,躬身深深一拜:“甘雨兄,此番……多谢了。没想到最终是您出手相救。”
宋少轩连忙抬手示意,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慎言!这是什么地方,岂能谈论此事?”说着拉他坐下,语气转为关切,“你啊,本就不是干这行的料。且不说这个,你怎的突然回京了?不是随令尊回老家安居了吗?”
谭立源苦笑着摇头:“回家后,父亲清查历年账目,发现家中千亩良田,十余年来竟未见半粒存粮,反倒年年都有借贷未还。心中起疑,便当机立变卖家产,举家迁回京城了。”
常灏南在旁冷嗤一声:“这有何怪?家中只剩深闺女眷,能守住千亩良田才是见了鬼。能保全性命,已是人家忌惮你们在京城的体面,怕的是官威不是人。若你们返乡当真长住下去……”他话说到一半便收住,只余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这话让在座二人脊背发凉,不约而同扭头看他,面露惊骇。常灏南又叹道:“光这个月,顺义就出了三起吃绝户的案子。这些事……连案子都算不上,官府根本无人过问。”
谭立源脸色煞白,喉结不自主地滚动。他强自镇定地拍了拍胸口:“万幸……我们拿了钱便速速离开。如今父亲盘了间杂货铺,专营南疆来的货品。我已去游美学务处报了名,考进清华留美预备学堂,总算有了新的出路。”
宋少轩闻言微微蹙眉,指节在茶桌上轻轻一叩:“立源,你需知晓,这清华学堂眼下还算不得真正大学堂。主要授英文,兼习西学诸科。若从头读起,需八年方得公费赴美,插入大学一二年级。这光阴可不短,你当真思量清楚了?”
他自己也曾动过此念,却终究因这漫漫十年之期而却步。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他真的耗不起。
谭立源却目光清亮,唇角含笑:“甘雨兄,我已通过甄别试,免修四年中等科。只需读完四年高等科,便可赴花旗深造。”
他声音渐沉,眸中却燃着灼灼星火,“我决意攻读工科。如今我国工业根基薄弱,处处受制于人。我愿以毕生之力,求工业兴国之术,为华夏振兴尽绵薄之力。”
“好志气!”宋少轩抚掌赞叹,随即倾身正色道,“既有这般抱负,更该远离是非。从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待学成归来,才能真正施展抱负。”
他语重心长,“你可知公费留美,所费不下数千美元?若因旁骛错失良机,此生恐难再得这般机缘了。”
宋少轩略作思忖,抬手示意他稍候,转身步入后罩房。不多时,他捧着两套装帧齐整的书册出来,郑重地交到谭立源手中:“这两套书赠予你。一套是算学精要,一套是物理通论,皆是专家辑录的基础精华。你既立志求学,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谭立源小心翻阅,只见书中不仅体系严谨,更在关键处添了不少图片和公式,极为细致。他如获至宝,连声道谢。两人又叙谈片刻,宋少轩本想留他用饭,谭立源却挂念父亲在家忧心,执意告辞。宋少轩知他处境,也不强留。
待谭立源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常灏南方踱步近前,唇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宋掌柜方才可说,但凡我有事相求,绝不推辞。”
他笑着摊开手,“择日不如撞日,正有一事相托。你也听见了,需备一份体面礼物呈送大帅。你这儿的好物件向来不少,可否割爱一件?”
宋少轩闻言苦笑,将茶盏轻轻放下:“罢了,随我回家中去取。只是容我好生思量,该予你何物相宜。”
“不必太过贵重。”常灏南摆摆手,“局长特意交代,以他如今的地位,送再珍贵的物件到大帅面前也未必显眼。只要样式大气,拿得出手唬人便好。”他见宋少轩神色犹疑,又笑道,“怎么?莫非怕我借此敲你一笔狠的?”
宋少轩摆手笑道:“您自然不会如此,只是我总得思量送什么才最妥当。对了,这位局长为何突然要送礼?”
“过几日是大公子生辰,他怕是想借机活动一下职务。”常灏南压低了声音,“此人当年可是跟着大帅一路闯出来的功臣,论资历做个督军都绰绰有余。谁知这些年来始终不得重用,心中难免积郁。就连他亲家也郁郁不得志,原本十拿九稳的位置,最后也落了空……”
宋少轩若有所思:“照这么说,此人根基不浅,为何会沦落至此?”他心中困惑,暗忖此人来历不凡,自己却从未听闻。不觉凝神细想,欲要在记忆中寻个蛛丝马迹。
“这事说来蹊跷。”常灏南侃侃而谈,“他原在叶大人麾下效力,高丽一战后被革职。后来大帅在小站练兵,亲自请他出山,一入营便是管带,十年前就已升任协统。他那位亲家更是与他自幼相识,当时已是奉天巡防营统领。两家交情深厚,老张还把长女许配给他家公子,这分量您想想……”
宋少轩闻言猛地一怔,急声打断:“您说的奉天巡防营统领……十年前的话……莫非是张雨亭?”
“正是!”常灏南面露诧色,“您也认得此人?”
宋少轩顿时哑然,这还用认吗?这些年“大帅”的名号是居仁堂那位,但真能让十余年后的人一提及便心照不宣的,唯有东三省的掌权者张大帅。
如此一来,这位官员的身份也无需多猜。他是长女首芳的公公,也是未来要坐镇黑省的鲍督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