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再未提起先前的话头,只推杯换盏间,说起京城旧事。宋少轩也将眼下京城的格局细细说与他听。酒过三巡,气氛渐渐活络起来,两人面上都染了薄红。
待到那道“扒海羊”上桌时,宴席顿时达到了高潮。齐二爷得意地指着那青花瓷碟介绍:“甘雨,这可是寻常馆子吃不到的玩意儿,得用姥鲨的排翅,配上羊八样一同烹制。甘雨你想想,羊蹄筋、羊脊髓、羊脑、羊眼、羊口条、羊葫芦、羊散单、羊蘑菇,一并烹制。”
齐二爷满脸红光,“你想想 这些个物件口感各异,腥气还重,要融在一起既不腥又提鲜,这是何等功夫?来,你们都尝尝。”
这一尝,宋少轩不禁连声赞叹。这道菜后世其实已经失传,只因太过珍贵,处理又极其繁琐。建国后提倡勤俭,这般奢华的菜肴便渐渐绝迹。后世虽有人根据口述史料尝试复刻,却总寻不回那原初的韵味。
今夜,宋少轩真是有口福了。那排翅在唇齿间化作一缕清鲜,而羊八样更是妙不可言。蹄筋弹牙,脊髓滑嫩,羊脑如凝脂般化在舌尖,羊眼脆爽,口条柔韧,羊葫芦爽利,羊散单绵软,羊蘑菇醇厚。
最难得的是,这许多滋味在口中交织,竟无半分腥气,只余层次分明的鲜美在味蕾上次第绽放。他细细品味着这失传的珍馐,不禁暗叹:真是食不厌精啊,这一道菜里,不知倾注了厨下多少功夫。
正当几人吃得兴致盎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喊叫,由远及近:“二子唉!你这是要拆家啊?不过啦?难不成是把宣统皇帝请家里来了,“扒海羊”都敢往上端!”
齐二爷闻声,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气鼓鼓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对甘雨低声道:“瞧见没?乌鸦回巢了。甘雨,等会儿你就会明白,我为何非要走了吧。”
话音未落,人已闯了进来。来人身量极高,约有一米八出头,国字脸,架着一副玳瑁圆框眼镜,一身笔挺的燕尾服与这中式厅堂显得格格不入。他手里拎着根镀金豹头文明手杖,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啪塌啪塌”的松散声响,破坏了方才的雅致气氛。
“什么人啊?就在家里这么大吃大喝!二子,你花钱也忒没个节制……”他话音未落,目光便扫向了生面孔的宋少轩。
齐二爷瘫坐在椅子上,连眼皮都懒得抬,只随意地一挥手,含糊道:“宋少轩,”随即拇指往身旁一撇,“我大哥,齐兆林。”
宋少轩即刻起身,依着礼数拱手:“大爷,宋某……”
“你大爷!小崽子,你是干嘛的?怎么摸到我家来的?”齐兆林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连珠炮似地发难,语气咄咄逼人。
“他是来谈化工厂分股事的,咱们厂那位头号股东。你接着骂,正好,把人骂跑了,我也就不用走了。”齐二爷懒洋洋地开口打断,语气里带着一丝早有预料的嘲弄。
此言一出,齐兆林脸上的怒容如同变戏法般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夸张的谦逊,变脸之快让人瞠目。“哎——呀!”
他惊呼一声,脸上堆满了热络的笑容,“原来是宋先生!真是失敬失敬!方才我就瞧您气宇轩昂,一表人才,绝非池中之物!快请坐,快请坐!小人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千万海涵,万万不要见怪!”
他一边说着,一边急匆匆地招呼下人:“来人!倒酒!我自罚三杯,向宋先生赔罪!”
齐二爷见状,抬手捂住脸,从指缝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宋少轩无奈道:“瞧见了么?就这么个玩意儿,整个一钻进钱眼里的货,没救了。”
三杯烈酒入喉,齐兆林仿佛换了个人。方才的倨傲一扫而空,脸上堆满笑意,那热切的眼神,竟让宋少轩无端想起从前养的那条柴犬,似乎也是这般神情。客套话如同车轱辘般在他耳边来回转,听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脑仁生疼。
齐二爷强忍了半个时辰,闷头不知灌了多少酒,终于按捺不住,将筷子往桌上一摆:“成了,这饭吃到头了。甘雨,陪我去外头透透气,听戏去。”
齐兆林脸色顿时一沉:“正事还没谈,你就知道胡闹!”转头面向宋少轩时,却又瞬间换上那副谄媚笑脸:“宋先生,既然酒足饭饱,咱们是不是该谈谈分股的事了?”
不等宋少轩回应,他已利落地取来账簿算盘。只见他双手各执一算盘,左右开弓,噼噼啪啪的珠响如急雨敲窗。更难得的是,他竟能一心二用,同时处理两边的账目,手指翻飞间,算珠碰撞声不绝于耳。
“宋先生您瞧,”他声音清脆如打算盘,“总共投入五百七十三万大洋,咱家出一百六十七万。按协议,咱家打理各项事务,占三成三股份。往期销售三百一十三万,获利一百二十一万。咱家该分四十万,这么一折算,您再补二百零七万就齐活了。”
不过片刻工夫,他已将账目理得清清楚楚。再抬眼时,眸中精光闪烁,看宋少轩的眼神,活像是见到了财神爷下凡。
“这么多现银,一时半会儿恐怕凑不齐……”宋少轩刚开口解释,齐兆林立刻变了脸色。
“怎么着?想赖账?”他声音陡然拔高,“我可把话说明白,现银不够不要紧,厂子又不会长腿跑了。今日若能全数结清,什么都好说;若是不能,”
他冷哼一声,手指又在那算盘上噼啪作响,“那就得按民间拆借的规矩来,一分息,年化一成二分。说吧,先给多少?”说罢,冷眼看着宋少轩。
“我这有现银十三万两,银票七十万两,关内地契五万亩,另有毛熊战争债券五十二万卢布,还有些零散的布匹、杂货和钻石。您看,这些该如何折算?”宋少轩索性将家底和盘托出。
话音未落,齐兆林目光一闪,随即拖长了调子“噢~~”了一声,眼珠转了又转,目光瞥向齐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