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踩着残雪穿过破败的城隍庙时,檐角的冰棱正巧坠落在地,碎成八瓣寒光。他拢了拢玄色披风,将半张脸埋进领间——这京城的风雪比塞外更烈,刀似的刮在人脸上,偏又带着脂粉气的暖,像极了那些藏在锦绣堆里的刀光剑影。
怀中的密信已被体温焐得发软,上面“忠臣之后,匿于市井”八个字却依旧扎眼。三日前在东厂地牢里,那个被烙铁烫得只剩半口气的老狱卒,用染血的手指在他掌心画下的方位,便是这座被流民占了大半的城隍庙。
“客官要卜一卦吗?”
稚嫩的声音从香案后钻出来,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沙哑。沈醉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灰布短打的少年正蹲在香灰堆前,手里捏着三枚锈迹斑斑的铜钱。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形单薄得像根被冻硬的芦苇,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黑沉沉的,像藏着两簇不肯熄灭的野火。
沈醉没说话,只是将腰间的玉佩解下来,放在供桌上。羊脂玉在残烛下泛着暖光,上面雕刻的“忠勇”二字被摩挲得发亮——这是镇国将军林啸的随身之物,三日前从他悬梁的房梁上找到时,还缠着半段断裂的白绫。
少年的呼吸猛地顿住,捏着铜钱的手指关节泛白。他缓缓抬头,额前的乱发滑落,露出一道从眉骨延伸到颧骨的疤痕,像是被钝器劈开的旧伤。
“这玉……你从哪里得来的?”少年的声音发紧,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林将军的坟头,长了半尺高的草。”沈醉盯着他眼底跳动的火光,“有人说,他通敌叛国,该挫骨扬灰。也有人说,他是被奸臣构陷,死得冤枉。”
少年猛地站起身,手里的铜钱“哐当”落地。他抄起香案旁的半截木棍,带着风声砸向沈醉面门,动作狠戾得不像个半大孩子:“你是谁?是不是魏忠贤的爪牙!”
沈醉侧身避开,指尖在他手腕上轻轻一搭。少年只觉一股柔劲涌来,木棍脱手飞出,正撞在城隍爷的泥像上,震下一片灰浆。他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到香案,供桌上的破碗摔得粉碎。
“我若是东厂的人,你现在已经是第三具挂在城门口的尸体了。”沈醉弯腰捡起那三枚铜钱,指尖捻动间,铜钱在掌心转出细碎的光,“林将军死前,托人带话给‘影阁’,说他儿子藏在‘三炷香,半碗粥’的地方。这城隍庙前的粥棚,每日辰时准点施粥,香案上的残香,也总保持着三炷的数。”
少年死死咬着嘴唇,血珠从唇角渗出来。他忽然扑向沈醉,不是攻击,而是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压抑了太久的哽咽:“我爹没有叛国!他是被魏狗陷害的!那些通敌的书信是伪造的,粮草也是被他们截走的!”
沈醉垂眸看着他颤抖的肩膀,这副单薄的身板里藏着的恨意,竟比塞外的寒冰还要沉。他抬手,轻轻落在少年的头顶——那头发又硬又糙,像极了林啸当年扎人的胡茬。
“我知道。”沈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影阁查了三个月,魏忠贤的账房里,多了一笔与北狄可汗府库数目吻合的银子。还有你爹麾下的五个副将,在他入狱后全都‘暴毙’,死法一模一样。”
少年猛地抬头,眼里的野火燃得更旺:“你能帮我报仇?”
“我来这里,不是听你喊冤的。”沈醉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布帛,摊开在香案上。那是一幅京城布防图,上面用朱砂圈出了东厂、锦衣卫和魏府的位置,“林将军当年暗中培养的死士,还有三十七个活着。他们藏在漕帮、镖局、甚至是教坊司里,只等一个名字——”
“林澈!”少年挺直脊梁,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叫林澈,清澈的澈。我爹说,做人要像冰一样干净,像刀一样锋利。”
沈醉看着他眼底的光,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边关雪地里,把襁褓中的婴孩塞进他怀里的将军。林啸当时笑着说:“这小子要是敢不成器,你就打断他的腿。”如今看来,这孩子不仅没被打断腿,反倒把自己活成了一把没开刃的刀。
“魏忠贤明日会去西郊的玲珑塔进香。”沈醉用指尖点在布防图的西北角,“他身边有‘血卫’护着,那些人都是从诏狱里挑出来的死囚,练了邪功,刀枪难入。”
林澈的手指重重按在“血卫”二字上,指甲几乎要嵌进布帛里:“我知道他们。我爹的亲卫,就是被这些人活活咬死的。”他忽然从香案下拖出一个木箱,打开时,里面竟是十几枚锈迹斑斑的箭头,“这些是从他们尸体上拔下来的,淬了毒,见血封喉。”
沈醉拿起一枚箭头,放在鼻尖轻嗅。毒味里混着淡淡的莲香,是西域的“醉仙散”,中者会陷入幻境,笑着流干最后一滴血。这毒当年在南疆见过,没想到竟会出现在魏忠贤的爪牙手里。
“你想怎么动手?”沈醉将箭头扔回箱中,金属碰撞声在空荡的城隍庙里格外刺耳。
“我扮成送水的杂役,混进玲珑塔。”林澈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舆图,上面用炭笔标着塔内的结构,“第三层有个藏经阁,窗户正对着魏忠贤的座位。我在箭头上涂了‘醉仙散’,只要射中他的肩膀,就能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到时候自然有人会查他私藏禁术的事。”
沈醉看着他眼里的算计,忽然笑了。这孩子的心思比他爹活络,懂得用“丑闻”当刀子,比一味喊打喊杀要聪明得多。只是……
“藏经阁的横梁上,有东厂的暗哨。”沈醉用指尖敲了敲舆图上的一处角落,“他们穿的黑衣上绣着银线,在月光下会反光。还有,魏忠贤的贴身太监是个练家子,左手袖管里藏着软剑,你射出去的箭,十有八九会被他挡下来。”
林澈的脸瞬间白了。他攥紧拳头,指节发白:“我查了半个月,怎么没发现……”
“因为你只盯着明面上的刀,没看见暗处的网。”沈醉将布防图折好,塞进他怀里,“魏忠贤这只老狐狸,早就把玲珑塔变成了铁桶。你这一箭射出去,先死的不是他,是那些还藏在暗处的旧部。”
林澈猛地抬头,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像被风雪浇过的炭火。他后退一步,撞到城隍爷的泥像,那尊缺了胳膊的泥像晃了晃,落下一块泥块,正好砸在他脚边。
“那怎么办……”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死死咬着牙不肯掉泪,“我已经等了三年了。我娘被他们折磨死在牢里,我弟弟到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我不能再等了!”
沈醉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忽然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也是这样抱着必死的决心,要去杀那个屠了他满门的节度使。那时候的他,眼里也只有仇恨,像头被激怒的幼兽,看不见陷阱,也顾不上退路。
“明日卯时,你去城南的破庙。”沈醉转身走向庙门,披风扫过地上的碎碗,发出清脆的响,“带上你的弓箭。我让你见几个人,他们比你更懂怎么让魏忠贤死得难看。”
林澈愣住了,看着沈醉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那玄色披风像一只展开翅膀的夜枭,瞬间便融入了漫天白茫。他弯腰捡起那枚“忠勇”玉佩,贴在胸口,冰凉的玉面被体温焐得渐渐发烫。
城隍庙外的风雪更紧了,卷着呜咽的风声,像无数冤魂在哭嚎。林澈将布防图藏进怀里,又把装着箭头的木箱拖回香案下,用稻草盖好。他爬上香案后的横梁,蜷缩在积灰的角落里——这是他藏了三年的地方,能看见庙门,也能听见外面的任何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庙门忽然被风撞开,一道黑影闪了进来。林澈屏住呼吸,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刀,却见那黑影径直走向香案,在供桌上放下一个油纸包。
脚步声远去后,林澈从横梁上跳下来,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六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大口,滚烫的汤汁烫得他舌尖发麻,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味道,像极了他娘生前做的包子。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庙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林澈猛地吹灭蜡烛,躲回横梁后,只见三个穿着黑衣的人走进来,手里举着灯笼,光线扫过香案,落在那个空了的油纸包上。
“刚才那人果然来过。”为首的黑衣人声音嘶哑,“魏公公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搜!”
灯笼的光在庙里晃动,照亮了满地碎碗和香灰。林澈死死咬住嘴唇,看着那些人手里的钢刀在烛光下闪着冷光,忽然想起沈醉临走时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似乎不只是杀意,还有一丝……担忧?
其中一个黑衣人忽然抬头,目光扫向横梁:“上面好像有动静!”
林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了短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知道,只要对方再靠近一步,他就只能拼个鱼死网破。
可就在这时,庙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刺耳的呼哨。三个黑衣人脸色骤变,为首的低喝一声:“走!是巡夜的禁军!”
脚步声匆匆远去,庙门被风关上,只留下满地狼藉。林澈趴在横梁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响,额头上的冷汗顺着疤痕滑进眼里,涩得发疼。
他忽然意识到,沈醉让他去城南破庙,或许不只是为了见人。
而那些追杀他的人,怎么会来得这么巧?
林澈从横梁上跳下来,捡起地上的一个肉包子,塞进怀里。他吹亮火折子,看着供桌上那枚“忠勇”玉佩,忽然握紧了拳头。
无论前路有多少陷阱,他都必须走下去。
只是他没看见,城隍庙的房梁上,一抹极淡的黑影贴着木梁缓缓滑落,像一滴融入夜色的墨。那黑影手里捏着一枚铜钱,正是林澈掉在地上的三枚之一,铜钱的边缘,沾着一丝极淡的莲香。
而此刻的城南破庙,沈醉正站在佛像前,看着烛火里跳动的三道影子,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
“鱼儿,快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