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指尖摩挲着腰间玉佩的纹路,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漫上来,倒让他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老太监佝偻着身子退出去时,烛火在他佝偻的脊背上投下斑驳的影,倒像是被岁月啃噬出的破洞。
“沈公子可知,二十年前紫宸殿那场雪,下得有多荒唐?” 冷妃忽然开口,声音里裹着碎冰似的,“那时我还是尚书府的嫡女,随父亲入宫谢恩,偏生在御花园的梅树下崴了脚。”
沈醉抬眸。他见过这女子鬓边霜色,见过她眼底沉寂的灰烬,却没想过她也曾有过踩着锦绣鞋、在梅香里跌跤的年纪。
“正当我狼狈不堪时,有个穿月白锦袍的公子递来一方暖炉,” 冷妃望着窗棂外的残月,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他说‘世间坎坷,皆如阶前雪,踏过便是晴天’。后来我才知,那人便是镇北侯沈惊寒。”
沈醉握着玉佩的手紧了紧。父亲的话总是带着三分江湖气的通透,不像个手握重兵的侯爷,反倒像个遍历山河的隐士。他忽然想起幼时在书房见过的一幅字,笔锋苍劲如松,写的正是“踏雪寻路,不问归途”。
“若不是沈侯爷在金銮殿上力保,我早已成了后宫争斗的牺牲品,” 冷妃转过头,眸子里竟泛起细碎的光,“他从不多言,却总在最关键时递来一盏灯。如今想来,或许从那时起,这缘分便已系在命盘上了。”
少女端着刚温好的药碗进来,闻言脚步顿了顿。药香混着窗外的桂花香漫进来,倒让这满室的沉郁淡了些。她将药碗放在桌上,轻声道:“娘娘快趁热喝吧,凉了就没药效了。”
冷妃接过药碗,看着袅袅升起的热气,忽然笑了:“你这丫头,倒比沈公子细心。” 她舀了一勺药汁,又道,“当年沈侯爷身边也总跟着个小姑娘,梳着双丫髻,总爱追在他身后喊‘爹爹’,想来便是沈公子的妹妹吧?”
沈醉眸色微沉。妹妹沈清辞三年前在北境被掳,至今杳无音信,这是他心口最钝的那根刺。他淡淡道:“是。”
“沈侯爷待她极好,” 冷妃叹了口气,“有次宫宴,她偷偷溜到御膳房偷点心,被总管太监逮住,还是沈侯爷笑着替她圆了场,说‘小女嘴馋,让各位见笑了’。” 她将药碗放在桌上,药汁已凉了些,“那时我便想,能教出这样孩子的人,定是个心有暖阳的。”
少女见沈醉脸色不佳,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她指尖温软,带着刚煎药时沾的草木气息,像春日里拂过柳梢的风。沈醉侧头看她,见她眼里满是担忧,心头那点郁气竟散了大半。
“世间事大抵如此,” 沈醉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惯有的冷峭,却又藏着几分释然,“你救我一命,我护你一程,兜兜转转,总在命数里打圈。” 他看向冷妃,“娘娘可知,家父临终前曾留过一句话?”
冷妃一怔:“什么话?”
“他说‘欠人的总要还,躲不过的终会来’,” 沈醉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叩着,节奏分明,“当年他保您平安,如今您助我们入宫,这或许就是他说的‘还’。”
窗外忽然起了风,吹得烛火猛地晃了晃,将三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冷妃望着跳动的烛芯,喃喃道:“躲不过的终会来……是啊,就像陛下的病,就像李嵩的野心,就像我这被囚禁的半生,终究是躲不过的。”
少女忽然开口:“可躲过了又如何呢?” 她眨了眨眼,眸子里映着烛光,亮得惊人,“若是当年沈侯爷没帮娘娘,娘娘怎会有今日的机会报仇?若是我们没遇见娘娘,又怎能拿到布防图?或许所谓宿命,就是把该遇见的人、该做的事,都串成一条线。”
沈醉挑眉看她。这丫头平日话不多,偶尔说出的话却像淬了月光的剑,明明带着稚气,却总能戳中要害。他忽然想起初见时,她在乱葬岗抱着一只受伤的小狼,眼神倔强得像株石缝里的野草。
冷妃也笑了,这次的笑意真切了许多:“你这丫头,年纪轻轻倒懂这些。沈公子,你身边有这么个姑娘,是福气。”
沈醉没接话,只是从怀中摸出个小瓷瓶,放在桌上:“这里面是凝神丹,娘娘夜里若睡不安稳,服一粒能好些。” 他顿了顿,又道,“三日后我们入宫,还需娘娘在宫中接应。”
“放心,” 冷妃将瓷瓶收好,“李嵩在东宫安插了不少眼线,我虽身处冷宫,却也能通过当年沈侯爷留下的人传消息。你们只需按计划行事,剩下的交给我。”
沈醉颔首,起身道:“时辰不早,我们先回去了。” 他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背对着冷妃道,“家父常说,‘缘是丝线,命是棋局’,多谢娘娘愿做这落子之人。”
冷妃望着他的背影,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二十年前那个在梅树下递暖炉的身影,与眼前这个冷峭却重诺的青年渐渐重合。她轻声道:“该谢的是我。”
走出冷宫时,月光正好。银辉洒在青石板路上,像铺了层碎霜。少女跟在沈醉身后,忽然问:“沈大哥,你说真的有宿命吗?”
沈醉抬头望了望天边的残月,淡淡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他顿了顿,侧头看她,“但有些事,不管是不是宿命,都得做。”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下,踉跄着往前扑去。沈醉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很稳。
“走路看着点。”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指尖却带着微热的温度。
少女脸颊微红,抽回手,小声道:“知道了。” 她看着沈醉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月光下的轮廓,倒比平日里柔和了些。
两人沉默地走着,只有鞋底踏在石板上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快到暂居的别院时,沈醉忽然开口:“三日后入宫,危险重重,你……”
“我要去!” 少女立刻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沈大哥去哪,我就去哪。”
沈醉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她。月光落在她脸上,能看清她倔强的眉梢和亮闪闪的眼睛。他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真正的牵绊,从不是刻意维系,而是不由自主的追随。
“随你。” 他最终只说了这两个字,转身推开了院门。
院内的桂树被风吹得沙沙响,落下几朵细碎的花瓣,落在少女的发间。她抬手拂去花瓣,望着沈醉的背影,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或许真的有宿命吧。她想。就像她会遇见沈醉,就像沈醉会卷入这场纷争,就像冷妃会在二十年后伸出援手。所有的偶然,串联起来,便成了必然。
而她能做的,就是握紧身边人的手,一步步走下去。管它什么宿命,什么棋局,踏过去便是了。
夜风穿过庭院,带着桂花香,也带着远处隐约的更鼓声。三更了,离入宫的日子,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