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凝霜，寒浸骨髓。
沈醉立于宫墙暗影之中，指尖的血珠正沿着青灰色的砖缝缓缓洇开，像极了一幅被打翻的水墨画，在死寂的夜色里晕染出几分狰狞。方才宫变骤起时的喧嚣已渐渐平息，只余下远处偶发的兵刃交击声，像垂死之人的喘息，断断续续，却又顽固地撕扯着这皇城的宁静。
他刚从御书房偏殿脱身。那里曾是权臣魏庸布下的第一道杀局，三十名黑衣死士以玄铁锁链结成困龙阵，刀锋上淬着能蚀骨的寒毒。沈醉破阵时用了三分力，掌风扫过之处，锁链崩断如朽木，死士们的惨叫声被他刻意压在喉间，最终只化作几声沉闷的倒地声。可他衣袖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便是那时被锁链上的倒钩划破的——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青黑，显然也沾了毒。
“魏庸这老狗，倒是比当年多了几分狠辣。”沈醉低笑一声，笑声里裹着冰碴子，他抬手按住伤口，指腹碾过皮肉，那钻心的痛感竟让他混沌的神思清明了几分。他记得十年前，魏庸还是个只会在朝堂上摇尾乞怜的御史，见了他父亲沈相，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如今却敢在天子脚下布下天罗地网，妄图以一己之力颠覆乾坤。
风突然变了向，裹挟着一丝极淡的异香。
沈醉眸光骤冷，身形如鬼魅般侧滑半步。几乎就在他移开的瞬间，一支三寸长的银针擦着他的颈侧飞过，钉在身后的廊柱上，针尾兀自颤动，针尖泛着幽蓝的光。
“藏了这么久，终于肯出来了？”他转过身，目光穿透重重夜色，落在不远处那株老槐树上。树影婆娑，枝叶间似乎藏着无数双眼睛，正贪婪地盯着他流血的伤口。
“沈大人好身手。”一个阴柔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带着令人牙酸的笑意，“只可惜，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随着话音落下，三十余名黑衣人从暗处跃出，个个黑衣蒙面，手中握着短刀，刀身泛着与银针相同的幽蓝。他们呈合围之势逼近，脚步轻悄如猫，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沈醉缓缓站直身体，左手依然按着伤口，右手却已握住了腰间的长剑。剑名“碎影”，是他少年时在北境斩杀蛮族首领所得，剑身薄而锋利，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魏庸派你们来，是觉得那些死士还不够填我的牙缝？”
“沈大人说笑了。”那阴柔声音的主人缓步走出，竟是个面容白皙的青年，穿着一身月白锦袍，与周围的杀手格格不入。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笑容温雅，眼底却藏着毒蛇般的阴狠，“魏相说了，沈大人是块硬骨头，寻常手段自然拿不下。所以，特意让在下带了‘牵机引’来，给大人送份薄礼。”
“牵机引？”沈醉眉峰微挑，指尖的血珠滴落在地，溅起细小的血花，“传说中能让人筋骨寸断，却又留一口气感受痛苦的奇毒？魏庸倒是舍得。”
“大人值得。”青年笑意更深，“毕竟，大人挡了魏相的路，断了多少人的前程。如今这宫墙之内，想让大人死的，可不止魏相一人。”
沈醉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嘲讽，几分悲凉。“是啊，这世道，想让我死的人，排队能从皇城根排到朱雀门。可活到现在的，偏偏是我。”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动。
碎影剑划破夜空，带起一道银亮的弧线，直取青年面门。那青年似乎没想到他受伤之下还敢主动进攻，惊得后退半步，身旁的两名杀手立刻挺刀上前，挡在他身前。
“铛！”
刀剑相交，火星四溅。沈醉只觉手臂一阵发麻，伤口处的痛感骤然加剧，那青黑之色竟顺着血脉向上蔓延了半寸。牵机引的毒性比他想象中更烈，仅仅是短暂的发力，便已牵动毒势。
他借着反震之力旋身后退，避开另一名杀手的偷袭，剑势一转，斜削而出，精准地挑断了对方的手腕筋络。那杀手惨叫一声，短刀落地，捂着流血的手腕跪倒在地。
“杀！”
青年回过神来，厉声喝道。剩余的杀手如潮水般涌上前，短刀挥舞，刀风凌厉，每一刀都朝着沈醉的要害而去。他们似乎知道他中毒，有意拖延时间，并不急于求成，只是不断地消耗他的体力。
沈醉游走在刀光剑影之中，身形快如闪电，碎影剑上下翻飞，时而如惊鸿照影，时而如猛虎下山。他的剑法本就以狠戾着称，此刻带着伤，更添了几分玉石俱焚的决绝。每一次出剑，都必然伴随着一声惨叫，或是一道飞溅的血光。
可毒势却在悄然蔓延。
起初只是伤口处的刺痛，渐渐的，手臂开始发麻，然后是胸口发闷，视线也偶尔会出现一瞬的模糊。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
“沈大人，何必呢？”青年站在圈外，悠然自得地看着，“你现在束手就擒，或许还能留个全尸。若是等毒发……那滋味，可不是人能受的。”
沈醉充耳不闻，剑招愈发凌厉。他瞥见左侧一名杀手露出破绽，当即欺身而上，碎影剑直刺对方心口。可就在此时，那杀手眼中突然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竟不闪不避，反而猛地向前一扑，将胸口迎向剑尖。
与此同时，他袖中飞出三道极细的黑线，无声无息，直取沈醉面门、咽喉、心口！
是暗器！
这杀手竟是想用自己的性命换沈醉的重伤！
沈醉瞳孔骤缩，此刻回剑格挡已来不及。他只能强行扭转身形，避开要害。
“噗嗤！”
碎影剑没入杀手心口，那三道黑线却有两道擦着他的肩头飞过，最后一道，狠狠钉在了他的左肋！
“呃……”
剧痛传来，沈醉闷哼一声，只觉左肋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过，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强压下呕吐的欲望，抽出长剑，反手一剑将扑上来的另一名杀手劈成两半。
鲜血溅了他满身，温热的液体混着身上的冷汗，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左肋的伤口处，那股灼烧感正迅速扩散，与手臂上的牵机引毒性交织在一起，像是有无数条毒虫在啃噬他的血肉。
“哈哈……沈醉，你中了‘追魂针’！”青年见状，终于露出狂喜之色，“这针上的毒，可比牵机引厉害多了！不出半个时辰，你便会七窍流血而亡，神仙难救！”
沈醉靠在廊柱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却泛着青黑。他低头看向左肋，那枚细针没入近半，周围的皮肉已经开始溃烂，散发出一股恶臭。
“魏庸……倒是准备得周全。”他喘息着说道，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剩余的杀手见他重伤，士气大振，再次围了上来。这一次，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笃定，仿佛已经看到了沈醉的尸体。
沈醉握紧碎影剑，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杀出去了。牵机引让他筋骨发软，追魂针则在腐蚀他的五脏六腑。或许，今日真的要葬身于此。
他想起很多人。
想起父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阿醉，守住这大靖，守住本心”；想起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叫他“沈大哥”的小姑娘，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想起那些在沙场上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最后却只能在墓碑前洒一杯薄酒……
“若有来生……”他喃喃自语，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便是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提剑便要冲上去，与那些杀手同归于尽。
就在此时，一道清脆如银铃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穿透了夜色，也穿透了弥漫的血腥气：
“沈大哥，我来帮你！”
话音未落，一道粉色身影如流星般划破夜空，手中长鞭带着凌厉的风声，卷向最前面的那名杀手！
那身影极快，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长鞭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啪”的一声，竟将那名杀手手中的短刀卷飞，紧接着鞭梢一绕，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那杀手惨叫一声，倒飞出去，撞在墙上，生死不知。
所有杀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纷纷停下脚步，看向那粉色身影。
沈醉也愣住了，他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月光下，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少女俏立在那里，青丝如瀑，眉眼如画，手中握着一条银色长鞭，正怒气冲冲地瞪着那些杀手。
是苏轻晚。
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的小姑娘。
她怎么会在这里？
沈醉心中一紧，刚想开口让她快走，却见苏轻晚已经动了。她身形灵动，长鞭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时而如灵蛇出洞，时而如银龙摆尾，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杀手的惨叫和兵刃落地的声音。
她的武功，竟比他记忆中精进了数倍。
“沈大哥，你撑住！”苏轻晚一边打，一边回头看他，眼中满是焦急，“我带了解药，等我收拾了这些杂碎，就给你解毒！”
沈醉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需要这个小姑娘来保护。可不知为何，看着她在刀光剑影中穿梭的身影，他身上的剧痛似乎减轻了几分，那股绝望的情绪，也悄然散去了些许。
那阴柔青年见苏轻晚突然出现，而且武功不弱，顿时又惊又怒：“哪来的野丫头，敢管魏相的事？给我一起杀了！”
杀手们如梦初醒，再次扑上。这一次，他们分成两拨，一拨围攻苏轻晚，一拨继续逼近沈醉。
沈醉咬紧牙关，强撑着站直身体，挥剑挡住一名杀手的进攻。虽然动作已经有些迟缓，但那股凌厉的气势却丝毫不减。
“想动她，先踏过我的尸体。”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月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左肋的鲜血还在不断涌出，染红了他的衣襟，也染红了脚下的土地。可他握着剑的手，却依然稳定。
苏轻晚听到他的话，心中一暖，鞭法愈发凌厉：“沈大哥，别硬撑！等我！”
长鞭卷起一阵狂风，将三名杀手同时抽飞。她的目光落在沈醉流血的伤口上，眼中闪过一丝心疼，随即又被浓烈的怒意取代。
“你们这些杂碎，敢伤沈大哥，我定要你们碎尸万段！”
夜色更深，宫墙内的厮杀仍在继续。粉色的身影与黑色的洪流交织，银色的长鞭与幽蓝的短刀碰撞，而那个靠在廊柱上的白衣人，虽已重伤，却依然像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守护着身前的方寸之地。
牵机引的毒性还在蔓延，追魂针的腐蚀仍在加剧，沈醉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耳边的厮杀声也变得遥远。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至少，在她身边，不能倒下。
他提起最后一丝力气，碎影剑再次划破夜空，带起一道凄美的血光。这一剑，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为苏轻晚扫清了身前的最后一名杀手。
当最后一名杀手倒下时，苏轻晚立刻转身扑到沈醉身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沈大哥！你怎么样？”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想去捂他的伤口，却又怕弄疼他。
沈醉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想笑，却只咳出一口血。血溅在苏轻晚的粉色衣裙上，像极了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晚晚……”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别管我……魏庸还在……”
话未说完，他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苏轻晚大惊，连忙将他抱在怀里，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还有气。她抬头看向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阴柔青年，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说，魏庸在哪里？”
青年被她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说道：“在……在御书房……他说……他要亲自看着沈醉死……”
“很好。”苏轻晚抱起沈醉，动作轻柔，眼神却冷得像冰，“那我就带他去见你家主子。”
她抱着沈醉，转身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鞭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死神的脚步，一步步逼近那宫城深处的罪恶之源。
而怀中的沈醉，眉头微蹙，似乎在做着什么不安的梦。他的手，却无意识地抓紧了苏轻晚的衣袖，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