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在风中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断魂谷内,死寂取代了震天的喊杀声。
幸存的镇北军士卒们,有的拄着断枪,有的靠着同袍的尸身,怔怔地望着那道单膝跪地的白色身影。
神族先锋军,那支曾踏碎了无数人族雄关的钢铁洪流,此刻只剩下满地飞灰,连一片甲胄都未曾留下。
“苏……苏剑仙……”一名断了臂的百夫长嘴唇哆嗦着,想上前搀扶,却又不敢亵渎那份神圣。
苏清雪没有回头。
她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将那柄光华尽敛、剑身甚至出现细微裂纹的断情剑插在身前的土地上。
一口心血再也抑制不住,顺着嘴角淌下,滴落尘埃,染红了那片被神血浸染过的黑土。
这一剑,抽空了她所有的精元与神魂,甚至透支了她未来的道途。
但她不悔。
她的目光越过尸山血海,望向遥远的南方,那里是昆仑墟的方向。
她只是在替他守护他想守护的一切,哪怕代价是自己。
与此同时,昆仑墟,葬仙碑前。
林风静静伫立,仿佛一尊亘古不动的雕像。
他并未亲眼目睹断魂谷的惨烈,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远方那道熟悉气息的瞬间绽放与随之而来的枯萎。
他的指节因紧握而微微泛白,心中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然而,另一股更加阴冷、更具侵蚀性的力量,正从九幽之下无声无息地蔓延而来,如无数条怨毒的触手,试图缠绕他的道心,将他拖入无尽深渊。
幽冥谷,血池中央。
姬无月赤足立于翻涌的血水之中,九道符文闪烁的锁链从血池底部升起,死死缠绕着她的四肢与腰身,仿佛要将她与这方地狱彻底融为一体。
她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有疯狂的偏执与爱意。
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件早已洗得发白的黑色披风,那是林风多年前遗落的旧物,上面还残留着一丝早已淡不可闻的气息。
她将脸埋入披风,贪婪地呼吸着,嘴角勾起一抹凄美的笑意。
“你要走……我便将这世间化作囚笼。你要守护苍生,我便让这苍生与你一同沉沦。林风,你的心,只能锁在我的地狱里。”
随着她呢喃声落,血池猛然沸腾,万千怨魂的嘶嚎声汇聚成一道贯穿天地的诅咒。
她以自身魔神血脉为祭,以那件披风为引,以万魂为媒介,驱动了这禁忌的“同心锁魂大阵”。
空间在她面前剧烈扭曲,一道无形的锁链跨越万里之遥,精准地刺向昆仑墟上空林风的道心本源。
林风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震。
他感受到了,那股熟悉到让他心痛的执念。
但他没有像姬无月预想的那样惊慌失措,更没有运起元力强行反击。
若是强行挣断,反噬之力足以让姬无月魂飞魄散。
他缓缓闭上双眼,红尘道心前所未有地清明通透。
“你想毁我,是因为太怕失去我?”一声轻叹,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直接在姬无月的识海中响起。
姬无月猛然抬头,血色的双眸中满是错愕。他怎么会……
不等她反应,林风已然做出了一个超乎她想象的回应。
他不破阵,不防御,反而敞开了自己的道心,主动迎上了那条怨念锁链。
紧接着,他以自身为桥梁,将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浩浩荡荡地反向注入了血阵之中。
那不是元力,不是神识,而是……红尘万象。
断魂谷幸存士卒们劫后余生,对“林宗主”的敬仰与感激。
九域之内,无数凡人听闻昆仑墟的传说,在心中燃起的希望之火。
那些失去亲人的孤儿寡母,对神族刻骨的仇恨。
田埂间的老农,祈求来年丰收的朴素愿望。
街巷里的说书人,口中传颂着英雄事迹的激昂。
所有这些情感——敬仰、思念、仇恨、希望、祈祷……这些来自于最平凡、最广大的芸芸众生的力量,被林风的红尘道心尽数接引,如百川汇海,沿着那条怨念锁链,奔腾不息地涌入了幽冥谷的血阵。
“轰!”
血池炸开万丈血浪。
姬无月浑身剧震,眼前看到的景象骤然改变。
林风那孤寂的、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千千万万张模糊而真实的面孔。
她看到了一个断臂的士兵,正朝着昆仑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跪地一拜。
她看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点燃三炷清香,虔诚地低语:“求林宗主,护我人族血脉……”她看到了无数双眼睛,无数双手,都在呼唤着同一个名字。
那股力量并不灼热,却比任何神火都让她感到刺痛。
它在告诉她,林风的心,早已不属于任何人,而是与这亿万苍生紧紧相连。
她想锁住的,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个人间的信念。
“……原来,他早就不属于我了。”姬无月身体一软,缠绕在她身上的九道锁链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寸寸断裂,沉入血池。
她颤抖着,泪水混合着血水,从脸颊滑落。
昆仑墟之巅,林风缓缓睁开双眼,眼中再无半分迷茫。
他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畅快与决绝。
“哈哈……哈哈哈!”
笑声传遍九域,震动四野。
他转身,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昆仑废墟,声音如洪钟大吕,响彻云霄:
“传我法令,告于九域八荒!自今日起,我葬仙宗,不收仙,不纳神,只录凡英!凡人族血脉,心有不屈之志,胸怀卫道之念者,无论农夫、匠人、流民、孤女,皆可入我昆仑墟,执剑卫道!”
一言出,天下惊。
这道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传遍了每一处被战火蹂躏的土地。
东荒的稻田里,一个满身泥泞的青年扔下了手中的锄头,眼神从麻木变得炙热。
西漠的铁匠铺中,一个赤膊的汉子将烧红的铁胚猛地砸入水缸,溅起漫天水汽,他握紧了手中的铁锤。
南疆的难民营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捡起一根树枝,笨拙地比划着,眼中映出从未有过的光。
北境的废墟下,一个失去所有亲人的少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捡起了一把断刀。
他们来了。
从四面八方,朝着昆仑墟的方向,汇聚而来。
他们没有灵根,没有修为,手中握着的,是木剑、是铁锄、是菜刀、是烧火棍。
他们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但每一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同样名为“希望”的火焰。
林风就站在葬仙碑下,迎接他的第一批,也是最特殊的一批弟子。
他没有嫌弃他们的卑微,没有考验他们的资质。
他亲手接过他们递上的“武器”,然后在巨大的葬仙碑上,用指尖刻下每一个人的名字。
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这些在史书上连一个注脚都不会有的名字,此刻却被郑重地刻在了这块埋葬了无数仙神的石碑之上。
“从今天起,你们便是葬仙宗的弟子。”林风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我不能赐予你们通天彻地的修为,但我可以为你们种下一颗种子。”
他伸出手指,指尖凝聚出一粒粒散发着微光的尘埃。
那是他的红尘道心所化的道种。
他将这些“凡尘道种”亲手点入每一个人的眉心。
道种入体,并未带来磅礴的力量,却像一把钥匙,唤醒了他们血脉深处,那份源自人族始祖、早已被岁月磨灭的元力种子。
夜,深沉如墨。
林风独自一人坐在高耸的葬仙碑顶,俯瞰着下方废墟上点亮的星星点点的篝火,耳边是那些新晋弟子们压抑着兴奋的低语。
星河璀璨,仿佛触手可及。
一道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旁,带着一丝风尘与血腥的气息。
是苏清雪,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气息平稳了许多。
“值得吗?”她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不解,“为了这些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的凡人,一次次将自己置于死地,将所有人都拖入险境?”
林风没有回头,只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干净得像个孩子。
“他们不是累赘,清雪。”他轻声说,“他们才是根啊。仙神是参天大树,可若是根烂了,树再高,也终将倾覆。”
苏清雪默然,似乎在咀嚼着他话中的深意。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缥缈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林风的脑海中响起,仿佛来自九天之外,又像是源于深渊之下:
“……你做得很好。棋盘已经为你摆下,你已不再是棋子,而是执棋者了。”
林风瞳孔骤然一缩。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急促的破空声由远及近,一名负责警戒的弟子连滚带爬地冲到碑下,声音因恐惧和激动而变调:“宗主!北境急报!一支……一支自称‘执香军’的凡人军队,高举着我们葬仙宗的旗帜,正……正在冲击神族王帐!”
林风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他猛地站起,目光如电,射向森冷的北方。
他给了凡人希望的火种,却没想到,这星星之火,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瞬间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