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天穹与大地融为一体,唯有几户人家的零星灯火,在证明着凡尘的存在。
那农妇训子的声音早已散去,可“狂悖之人终遭天谴”这八个字,却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入了林风的识海,带来一丝微不可查的滞涩感。
这并非简单的言语冒犯,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触及法则的怪异感应。
他曾是九域公认的万古第一天骄,剑压同代,俯瞰众生,也因此被旧势力诬为“狂悖”。
可他记忆中的“狂悖”,是面对强权神明也敢挥剑的不屈,是挑战腐朽规则的傲骨。
何时起,这个词竟带上了一丝天道厌弃的意味,仿佛说出它,本身就是一种对“正确”的维护,对“异端”的诅咒?
林风闭上眼,神念如潮水般铺开,回溯着方才妇人说出那句话时,天地间一闪而逝的元气波动。
他清晰地“看”到,当“狂悖”二字出口的瞬间,一缕比发丝还细微的灰气自妇人舌尖逸散,悄然融入了天地法则之中,而她自身的气运,则因此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嘉奖”。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鼓励这种思想,这种言论。
这不再是人心之变,而是天道之变。
三日后,两道讯息几乎同时传到了林风手中。
第一道来自苏清雪。
她自七日前闭关,以自身至寒的寒霜神脉为引,耗费本源之力凝成了一面“言镜”。
此镜非照人影,而是映照九域苍生言语间的法则流转。
镜中,人间烟火鼎盛,众生熙攘,可每个开口说话的人,口舌之间都缠绕着无数肉眼难见的透明丝线,丝线的另一端,则深深没入虚空,不知连接何处。
苏清雪在讯息中描述了那恐怖的景象:当有人心中涌起不甘,试图言说“不公”二字时,那些丝线便会骤然绷紧,喉间立时会感到一股针刺般的寒意,令其下意识地咽下未出口的话。
当有热血之士激昂陈词,欲呼喊“平等”时,舌尖便会瞬间麻痹,仿佛舔舐了剧毒的冰块。
恐惧与痛苦,在生理层面便扼杀了反抗的言语。
她出关之时,怒不可遏,一剑西来。
那记剑光并未伤及一人一物,却蕴含着至纯的寒霜剑意,剑鸣之声瞬间震碎了方圆三座大城的无形语瘴。
讯息的末尾,是她冰冷而决绝的留言:“他们在偷走所有人的话语,篡夺我们为人的权柄。林风,这些人,该杀!”
第二道讯息则来自白小怜。
她走的并非苏清雪那般刚猛决绝的路子。
这位精通生生神诀、擅长从万物中探寻本源的奇女子,走遍了数十个村庄城镇,收集了上百人的唾液、常用的笔墨,甚至还记录了街头巷尾传唱的歌谣。
她将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东西,以生生神诀炼化七七四十九天,最终得到了一枚鸽卵大小、温润如玉的“言髓珠”。
珠子入手温和,毫无异状。
可当白小怜以神念探入其中时,却发现了一缕缕潜藏极深的毒素。
这毒素不伤肉身,不损神魂,只针对人的意志。
它有一种奇特的性质,会将“顺从”与“正确”这两个概念在潜意识层面死死地绑定在一起。
凡是中毒者,在面对权威、面对既定规则时,会本能地产生认同感,而任何质疑或反抗的念头,都会被意识自行判断为“错误”和“危险”的。
白小怜追本溯源,最终将毒素的源头,锁定在了凡俗王朝千年科举所用的“圣贤墨”上。
那墨锭中蕴含的,正是这种“顺从性毒素”。
千年来,无数读书人寒窗苦读,日日研磨,那些毒素便随着笔墨,一点一滴地渗入他们的精神世界,再通过他们写的文章、编纂的书籍、制定的法度,流向整个九域。
讯息的最后,是白小怜带着哭腔的悲鸣:“林风,我错了……他们不是不敢说,也不是不能说。在他们心里,那些话……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啊。”
林风沉默地将两份玉简捏碎,眼中已无波澜,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深渊。
他终于明白,敌人想要的不是征服,而是改造。
他们要将这世间所有人都变成不会思考、只会遵从的傀儡。
他转身,走进了宗门禁地。
禁地深处,供奉着一块从上古“葬天祭坛”上剥离下来的残碑。
传说,那是天道尚未分裂、文字刚刚诞生时,用来与天地沟通的圣物。
林风伸出右手,掌心燃起一簇金色的心火,缓缓按在了冰冷的石碑上。
他要做的,不是去斩断那些丝线,也不是去寻找解毒之法。
那都是治标不治本。
他要做的,是釜底抽薪,让所有人重新记起,话该怎么说,字该怎么写,人,该怎么做!
心火熊熊,残碑在烈焰中逐渐融化,碑上那些残缺的、早已无人认识的古老符号,在林风的神念引导下,开始重新组合、排列。
七天七夜后,心火熄灭,一枚通体赤金、刻满了原始符文的方印悬浮在空中。
此印,林风称之为“原初字印”。
他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命人将“原-初-字-印”上的文字拓印下来,以最坚硬的玄金石,刻成巨大的石碑,立于城门之侧。
石碑刚刚立稳,奇妙的变化发生了。
凡是靠近石碑百丈范围的人,无论修为高低,都感觉脑海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无形的枷锁被打开了。
那些盘踞在耳边、日夜不休的碎语杂念,如潮水般退去。
整个世界,前所未有的清净。
一名汲汲营营的商人怔在原地,他忽然发现,自己脑中那些“人上人”“人下人”的念头是何等荒谬。
一位为情所困的少女潸然泪下,她猛然醒悟,爱是相互的尊重,而非卑微的乞求。
一个被欺压了一生的老农,浑浊的眼中第一次迸发出光彩,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喃喃自语:“原来‘我’字,是这么写的……”
石碑上的“我”字,形如一个顶天立地之人,手持戈矛,昂首挺胸,充满了力量与自主。
与当今流传的那个结构复杂、笔画中透着谦卑与束缚的“我”字,截然不同。
然而,林风的举动,也瞬间点燃了保守势力的怒火。
玄天宗,一个传承万年的古老宗门,率先发难。
他们派出使者,厉声呵斥林风“篡改圣言,私造伪字,实乃惑乱人心的弥天大罪”,要求他立刻销毁石碑,并向天下谢罪。
林风面对指责,不怒反笑。
他没有与使者辩论,只是平静地发出邀请,请玄天宗的掌门张道陵亲临此地,观摩他新立的“原初碑林”。
三日后,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张道陵在一众长老的簇拥下,来到了碑林前。
他看着那些与当世文字截然不同、却又隐隐透着一股本源道韵的古字,
“林宗主,故弄玄虚!”张道陵冷哼一声,目光落在了最前方一座石碑的首句上。
那是一句极为简单的话,由几个他从未见过的符号组成,但其意,却如惊雷般直接在他神魂中炸响——
“人,立于地,非跪于天。”
一瞬间,张道陵如遭雷击,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自幼苦读圣贤之书,修行的根本法诀便是“顺天应人”,他一生的认知,都建立在“天”至高无上,人必须敬畏、服从的基础上。
可眼前这句简单的话,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剑,将他毕生构建的道心基石,斩得粉碎!
“噗——”
一股巨大的认知撕裂感,让他再也压制不住翻腾的气血。
张道陵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如纸。
他指着石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是他被篡改、被扭曲了一生的认知,在接触到“真实”的瞬间,开始了剧烈的崩塌。
看着玄天宗众人手忙脚乱地扶住他们摇摇欲坠的掌门,林风神情淡漠,转身走向了碑林的尽头。
在那里,立着一座与众不同的石碑。
它巨大、古朴,上面却没有任何文字,光洁如镜。
这是一座“无字碑”。
他静静地立在碑前,身后是旧秩序崩塌的哀嚎,身前是不可预知的未来。
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盲眼小童,不知何时走到了碑前。
他伸出瘦弱的手指,好奇地在光滑的碑面上缓缓描摹着,仿佛在触摸一种无形的纹路。
忽然,小童的动作停住了,他仰起没有焦距的眼睛,对着空无一物的石碑,用一种带着一丝茫然、却又无比清晰的语气,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
“我……想。”
话音落下的刹那,整个九域,所有刻有“原初字印”的石碑,同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冲天而起。
而在无人能观测到的星轨之外,一本悬浮于时空乱流之中、万古以来从未有过任何变化的《天律正典》,其第一页,在金光照耀下,悄无声息地化作了飞灰。
林风感受着天地间骤然发生的剧变,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感涌上心头。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云层,看到了更深邃的法则层面。
长久以来束缚着万物的无形枷锁,在这一刻,似乎被彻底挣断了。
可随之而来的,并非全然的轻松。
他敏锐地感觉到,随着旧枷锁的断裂,一些原本被压制、被掩盖的东西,也开始蠢蠢欲动。
整个世界,仿佛从一个稳固的囚笼,变成了一片充满无限可能,也充满无尽凶险的旷野。
林风缓缓收回目光,重新投向脚下这片刚刚获得“思想”的芸芸众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悄然压上了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