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落霜时,小花在院里的竹椅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只旧竹蜻蜓。念竹发现时,她脸上带着笑,像梦见了啥好事。竹囡趴在旁边哭:“太奶奶是不是去找太爷爷了?”念竹摸着她的头,喉咙发紧:“是,他们要去编个大竹篮,装天上的星星呢。”
下葬那天,竹丫把那只旧竹篮放进墓穴,里面装着小花常穿的蓝布衫,还有半块没吃完的麦芽糖。文秀往里面撒了把新竹苗的种子:“娘说过,竹根扎在哪,家就在哪。”
念竹带着家人在院角栽了圈新竹,竹囡拿着小铲子,在旁边刨了个小坑,把那只歪竹鱼埋了进去:“太爷爷,给你当肥料,明年长新竹子。”念竹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想起铁雄当年栽竹苗时说的话:“竹子这东西,砍了又发,跟日子似的,总有新盼头。”
转年开春,埋竹鱼的地方真冒出了棵新竹苗,嫩生生的,顶着层薄霜。竹囡每天放学都来浇水,踮着脚够着苗尖喊:“太爷爷,快长,我要编竹蜻蜓给你看!”风一吹,竹苗晃了晃,像在应她的话。
念竹的新铺子开张,竹丫带着学生来表演编竹器,竹囡站在最前面,举着自己编的蝴蝶,翅膀歪歪扭扭,却飞得老高。台下有人拍巴掌,念竹看着台上的小身影,又瞅了瞅院角的新竹,突然觉得,铁雄和小花就坐在人群里,正咧着嘴笑呢。
风穿过敞开的门,带着竹器的清香味,像谁在说:“你看,日子这东西,编着编着,就成了样儿。”
竹囡长到十岁,编竹器的手艺已经像模像样,尤其擅长编蝴蝶,翅膀上总缠着各色布条,在学校的手工展上拿了奖。她捧着奖状跑回家,念竹正在给新收的竹子去皮,竹皮削得薄如蝉翼,在阳光下泛着青白的光。“爷爷你看!”竹囡把奖状往他手里塞,“比太爷爷编的蝴蝶好看吧?”
念竹摸着奖状笑:“好看是好看,就是少了点‘野’劲。你太爷爷编的蝴蝶,翅膀都敢往歪里折,看着就像刚从菜地里扑腾出来的。”竹囡撇撇嘴,跑到院里的老竹下转圈,老竹是铁雄当年栽的,如今粗得要两人合抱,枝桠上还挂着个褪色的竹鱼,是铁雄的手艺。“太爷爷,明年我给你编个带铃铛的蝴蝶。”她仰着脖子喊,风吹得竹鱼“哗啦”响,像在应她。
文秀的头发也白了,却还在设计新花样,最近迷上了在竹器上烙画,用烙铁在竹面上烫出山水纹路,烫坏了不知多少竹片。“当年你奶奶总说我瞎折腾,”她给竹囡展示刚烙好的茶盘,上面是歪歪扭扭的竹子,“现在倒好,城里的年轻人就爱这‘不规整’的劲儿。”竹囡凑过去摸,烫痕还带着点温度:“像太奶奶烧火时燎到的竹筐。”文秀被逗笑:“你这小脑袋瓜,倒跟你太爷爷一个样,净说实在话。”
竹丫成了小学校长,在学校开了门竹编课,教材是她自己写的,里面夹着铁雄当年编坏的竹蜻蜓照片,旁边写着:“歪了没关系,住着风呢。”有回县教育局的人来检查,见孩子们在编竹鱼,笑着说:“现在都用塑料玩具了,还学这个?”竹丫把铁雄编的那只歪竹鱼递过去:“您看这鱼肚子,能装下三颗石子,摇起来比塑料铃儿好听,还不硌手。老手艺里藏着的心思,机器学不会。”
那人拿着竹鱼摇了摇,果然“哗啦”响得温润,临走时订了二十只,说要给局里的孩子当礼物。竹丫回来跟念竹说这事,念竹正在编竹制的灯罩,闻言直笑:“你太爷爷要是知道,能拎着竹鱼去教育局门口晃悠三天,说他的鱼‘进了衙门’。”
念竹六十岁那年,把铺子交给了儿子——竹囡的爹,自己回村守着老院子。院里的新竹已经成林,他在竹林边搭了个竹棚,每天坐在里面劈篾,编些小东西:给竹囡编个笔盒,给文秀编个针线筐,编得最多的是竹鱼,一只只晾在竹架上,风吹过时,像一群银色的鱼在游。
有天竹囡放学回来,见爷爷在编个大竹匾,竹篾间嵌着细碎的镜片,阳光照上去,地上落满星星点点的光。“这是啥?”她蹲在旁边看,念竹手里的篾条转得飞快,“给你太爷爷太奶奶的‘新家’添个装饰,下月清明带去。”竹囡哦了一声,捡起根细篾,学着编星星,编到一半突然说:“爷爷,太爷爷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总把篾条编错?”
念竹停下手里的活,看着竹棚外的老竹:“错得多了去了,当年编你奶奶的嫁妆筐,把底编漏了,你太奶奶笑他‘装不住日子’,结果他连夜拆了重编,筐底编得比铁板还结实。”竹囡咯咯直笑,手里的星星却编得更认真了,篾条在她指间弯出温顺的弧度,像被风吹软的。
清明那天,一家人去给铁雄和小花上坟,竹匾挂在墓碑旁,镜片反射着阳光,把周围的野草都照得发亮。竹囡往坟前摆了只新编的蝴蝶,翅膀上缠着红布条:“太爷爷,这只不会掉漆,能陪你好久。”念竹往坟上培了把土,土里混着新竹的碎叶:“你太奶奶总说,竹根扎得深,才能长得直,咱这日子也一样。”
回城的路上,竹囡趴在车窗上看风景,见路边有个老太太在卖竹制的小玩意儿,编的蜻蜓歪歪扭扭,跟铁雄的手艺像极了。她拉着念竹下车买了一只,老太太笑得露出牙:“这是我当家的编的,他说不规整才好看,像活着的。”竹囡举着蜻蜓说:“我太爷爷也这么说!”
老太太眼睛一亮:“你太爷爷是不是叫铁雄?当年在镇上开竹编铺的?”念竹愣了愣,点头说是。老太太拍着大腿笑:“我就知道!当年我当家的总去他铺子里偷师,说他编的竹鱼能‘游’出响声!”竹囡举着蜻蜓喊:“现在也能!”